"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公子最 作者:沈七七 1 陌上少年足风流(1) 我遇见欧阳公子,是在春天。   其时桃红柳绿,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约上三五知己踏青赏花,累了就相携到绿湖用些鲜美小菜。泱泱绿湖,绵延百里,湖畔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渔娘们倚在船头揽客,布帘一掀,里面别有洞天,木桌木椅笑语喧哗。   不出半个时辰,就有新鲜鱼虾被料理得清新爽口端上桌。你若独来,可邀渔娘对酌,兴致上来,不妨将船缓缓划向湖心,芦苇荡,野鸳鸯。   美景佳肴俏渔娘,绿湖是宁城浪荡子流连的好去处。成群结队地来了,选上几条船拼在一起花天酒地,然后各自搂了渔娘去往湖水中央,所谓醒时同交欢,醉后各离散。   我也是绿湖上的渔娘,但我只提供厨艺。这显得很吃亏,旁边的柔娘号、媚儿号和红菱号都在一两年内从乌篷船换成了画舫,可我的小明号还是只能容纳几个人,像我本人,是一只瘦巴巴的麻雀,终日蹦来跳去,也不过只觅着几粒米吃吃。   我出生在昼夜交替的清晨六时,日月光华。我便唤作小明了,我娘告诉我,我爹说过,名字取得太大了会折福,心头存着小小的一点光明,不至于被风吹散就好。但柔娘老劝我改名字,她说小明像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对客人缺乏诱惑力,不利于生意。   柔娘当然不叫柔娘,媚儿也不叫媚儿,我想她们是对的,因此她们的船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甚至还雇了人代为揽客,都是清一色的豆蔻少女,清秀可人。可小明号向来只我一人,揽客上船,捕鱼烹调,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柔娘她们一开始就是有搭档的,她揽客陪客,搭档专司做菜,主内主外分工明确。但我无人相帮,在这世上,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互为惟一亲眷。   我娘青姑无所好,独爱攀上村头的桂花树晒太阳。自十九岁起,她就把青春年华全都献给了村头那棵桂花树了。十七岁时,青姑和异乡人在桂花树下定情,十九岁时,她被始乱终弃,从此她不再记得任何,生活在她的思维里,已简化成一棵桂花树。   她们都对我说,你娘疯了。但我想,她不过是走不出年轻时的那个月夜,桂花树下,那人含笑,道尽傻话。令她一生清福,两年享尽,两年折尽。   我爹抛下身怀六甲的我娘,在一个清晨远上京城做生意,从此不知所终。我娘未婚先孕,丢尽了族人的脸,亲戚们都不认她。她本就欠缺谋生能力,外公外婆过世后,我和她的日子一度穷得揭不开锅,靠村长家接济才勉强过活。等我懂事后,就按村长的指点卖掉爹赠予我娘的几样首饰,购得一条小船。   一晃多年,我的小明号在绿湖站稳了脚跟,只做清清白白的生意,竟也得以苟全,还攒了些银两。我计划将来带我娘去宁城之外的地方看看,若有幸在路途中碰到我爹,我就揍他一顿,像刮鱼鳞一样,刮得他遍体鳞伤。是的,小明号不是黑店,但此间主人不好惹,他走着瞧。   盘下这条船的头一年,我的厨艺稀巴烂,在绿湖上艰难求存。苦心琢磨反复试验多次,烧煎炖蒸,味道不对就重新来过。半年后,我吃伤了,闻到鱼虾气味就想吐,但这不妨碍我开始能做一手不赖的饭菜了。尤其是一道桂花酿鲈鱼,被食客们奉为绿湖一绝。   说起来,这纯属我娘青姑的功劳,我哄她说,只要把桂花酱做得独步天下,我爹自然就会回头。我得找个事给我娘做,不然她迟早心力交瘁,早早死于相思。有盼头,人才能做得了事,这话不服不行。 1 陌上少年足风流(2) 食客当中,有些人歌颂了菜肴,顺便赞美了我,但这带给我的通常是麻烦。虽然小明号有言在先,多数人对满身鱼腥气的我没什么兴趣,但总有那么几个饥不择食的男人,令我周旋得艰难而危险。   有一次,我正好接待了几个江湖汉子,就缠着学了几招自保。跟歌舞升平的柔娘号之类不同,小明号的食客多半是独酌客,落第的秀才、黑衣的剑客、辞官的重臣,诸如此类。作为从小穷怕了的人,我总想着手里要攥点底儿才好,渐渐的,我成了一个穷凶极恶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最擅长从来往的人群身上敲些东西为我所用。比方说,秀才赠我诗书,剑客予我防身术,老去的朝臣则为我讲述庙堂艰辛。   这些人独行惯了,生命到了孤清处,只想要个人陪在一旁,听他说起客途秋恨,夜雨孤灯。有时我看到他们醉去,醒来,我想这个人生,其实可能并不是个寄放理想的好地方。但终我一生,我也不过是想像他们一样,经过一些事,遇上一个人。   若最终也只能如同他们,半生潦倒,孑然一身,也终可寻一条清净的小舟,江海余生吧。若再能幸会谈得来的陌路人,已可算圆满。   常常在这样的静想中,我躺在我的船里,枕着星光睡去,梦中永远是清香的水流和跳动的烛火。便是这般,时光打发得倒也轻易。   但我终是遇上他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正在为一位蚀本的商人烧鱼,听到帘外有人声鼎沸,商人出去看了看,摇着头说:“不知是哪位阔客,排场甚大。”   话音未落,小明号陡然一晃,接着又是一下。商人在船头已站不稳,慌忙扶住桅杆。我撑住墙面才勉强站住,透过小舷窗朝外头望去,一艘华美大船正扬帆而来,激荡起水花四溅。连柔娘号都被波浪晃得花容失色,我这条小船,晃得更是魂不守舍。   后来我听人说,晕眩本身,就是爱情初来的模样。但那时我只是恼恨地将泼洒了一地的松鼠桂鱼清扫干净,又向商人赔笑脸:“等它过去了,我再给你烧一条。”   当时只道是寻常。   水声湍急,我愈发站不稳当,再一看,柔娘号和媚儿号都趁乱划走,柔娘重情义,冲我喊话:“怕是欧阳世家来拿人了,快逃!”   欧阳世家我也是听说过的,他们是武林豪门,最喜网罗年轻貌美的女子充当家奴,闲时教上几招剑术,专供公子哥儿和他们的朋友聚会时取乐。尤其是欧阳家三公子,名声最是不堪,据说他认为女子习武,身段会练得分外柔媚,为此还作过歪诗一首:   欧阳府中小俏奴,挥剑自如莲花步。   身姿娉婷映红烛,承欢娇容蚀人骨。   平仄不分,乱来一通,但在这帮富家公子圈中广为传颂,真是荒淫无度。此际他们来了,船娘们岂有不逃之理?与人为奴,哪及自在作妖来得自在。我也想逃,但小明号不争气,大船近了,一个浪头掀来,它翻了——   商人狼狈不堪地抓住甲板,我仗着水性好,又粗通几招功夫,腾空而起,又甩过一块船板扔给他:“接着!”   大船船头有人拊掌,语气里竟有赞赏:“姑娘的身手倒是不坏啊。”   我无意识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华服公子,黑眸如朗星,薄唇勾起笑意,微微向我拱手:“在下欧阳,行三,姑娘如何称呼?”   他站在风浪里,笑得气定神闲,是那样一个白衣俊逸的少年。   欧阳公子,原来你是这样的。 1 陌上少年足风流(3) 这年暮春,有一个人乘一艘大船向我行来,在他身后,是沉甸甸的夕阳。   商人抱住甲板逃到岸边,我借桅杆之力,一撑一跃,稳稳落在大船上,和俊朗少年两相对望。橙黄的光芒中,他一身洁白,探究地瞧着我。我拍拍手,指一指我的破船:“吃饭的家伙没了,你得赔。”   我很年轻,但不貌美,不符合他拿人的原则,我才不怵。雁过拔毛是我的忠旨,即使对手是他。关于这个险恶人生,我比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更知道,你不把自己当女人了,被男人调戏的可能性就少了至少一半。   小明号能存活下来,靠的不仅是厨艺,还有粗声粗气的喉咙,和够辣够劲但够爷们的举止。至于“细腻优柔多思敏感”这些小女人心思,被我紧紧掖着,谁也不给瞧见。   不给闲杂人等瞧见。   那欧阳公子抬了抬下巴,笑得散漫:“女孩子家家的,本该花香四溢,你瞧瞧你——”说话间竟欺身走近,广袖拂过我的脸,一枚硕大的鱼鳞应声落地,“随了我等同行,才是不负春色。”   鱼鳞在甲板上闪着卑微的银光,我伸出脚将它碾了碾,直视着他:“那你能给我多少钱?”   他又笑:“姑娘认为自己值多少银子?”   我一喜,迅速盘算讹多少钱才能击退他,又能继续营生。那边厢已有人懒懒地开口了:“欧阳老弟,你的口味几时变得这般别致?”   我定睛一看,甲板右侧竟摆了一张雕花大床,身着金色锦袍的少年斜斜躺在黄昏里,衣襟松垮,通身绣了绿牡丹,白皙锁骨全情裸露,一手搂着美姬,一手端着琥珀樽,正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欧阳公子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莲花兄,世间百媚千红,你只欲取一瓢,我却想当个大水桶。”   他笑得太惑人心跳,啊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别笑我,我当真这样想。   被称为莲花兄的少年郎长得很妖孽,身子略一前倾,取酒饮尽,香肩半露胸口微敞,比他身侧的美姬更妖冶,更让人心神荡漾。他手中折扇一收,媚目贼贼发亮:“欧阳,我对简裳也是不错的,你可小看我了。”   名叫简裳的美姬已斟上酒,妖娆而笑:“公子取笑了。”   欧阳公子啪啪拍了两下手,便有人阔步登上甲板了,玄袍在风中轻拂,口中只道:“阿弥陀佛,莲花施主,简姑娘可是贫僧的爱女,切莫……”   “爹!”简裳嘟着嘴,腰身一拧,跑去他身边,“女儿愿意嘛!”   欧阳公子星眸一闪,微笑地看向玄袍僧人:“头没破大师渡尽万人,不如先渡令媛闯情关。”   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风姿悠然。头没破大师叹气,双手合十,面庞诚挚:“贫僧若能看透世间情事,头就该破了。”   这句话我可没听懂,忍不住插话道:“为什么头会破?”   “冲破头脑桎梏,方是大悟。贫僧愚钝,还需多加参详。”大师看了看我,招招手,“姑娘,你且过来。”   大师长得圆头圆脑,连眼睛都圆溜溜的,蹬双木屐也没我高,让我一看就想笑。他眯着眼端详了我一刻,踮脚抚着我的头,严肃而沉痛地说:“姑娘执念太深,情障难除,日后必然流离清苦。”   一个陌生人三两句就断言了我的一生,我若信了,才是“流离清苦”。我客客气气地跟他沉痛回去:“大师不知,我家中有一纸泛黄的命书上写着,此女灵台清明,正大仙容,日后必然母仪天下。”   这话信口开河,对当今圣上更是大不敬,我面朝东方一揖,趁众人愣神之际,委婉地施施压:“哪怕命数使然,还得靠后天际遇,小女对这些原是不信的。但老夫子教导过,择其善者而从之,所以宁信其有,大师以为呢?” 1 陌上少年足风流(4) 话已说得再明显不过了,姑娘我是要当娘娘的命,人又小气,若识时务,还望赔我一笔钱,替我保全了生计,将来皇帝才能顺藤摸瓜,自民间找到我。   莲花公子折扇一收,跃下大床,锦袍如杯中琥珀酒,如水般荡漾,边笑边走近我:“欧阳,还不卖娘娘一个面子?”说着媚眼横扫,递上手中一样物事,“娘娘,请恕我等造次,你且拿去变卖了,购得画舫,皇帝临幸的机会将会大上许多。”   他在揶揄我,但我不跟金钱过不去,利索地接过来一看,是一颗夜明珠,鸽子蛋大小,光滑圆润。我爱不释手地把玩半晌,往怀中一揣,欧阳公子已开口了:“这位姑娘,当今皇帝五十有八,当今太子年方七岁,你想嫁谁?”   自古皇位传长不传幼,但皇帝宠幸七皇子的娘亲静妃,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废了原太子,改立七岁的康王为储君,连我这种草民也略知一二,方才存心打压头没破大师,竟口不择言,忽略了它。我眨眨眼,挡回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既不想嫁老头子,也不要嫁顽童,但谁的江山固若金汤?说书人的故事我又不是没听过,历来都有前太子网罗高手复辟上位,据我所知,本朝前太子是位俊雅好青年,大我三岁,与我正当最好年龄。   欧阳公子笑如春风,对我连恐带吓:“连弑君纂位都说得出,这位姑娘怕是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罢?”   “哦。”我慢吞吞地说,“天下人都知道,那是陈胜吴广说的,公子的书念得比我还少?”   他大言不惭,承认得好痛快:“在下从来不学无术,只爱看美人跳舞。”   我摸了摸怀中鸽子蛋,今日收成不俗,心坎不禁一甜:“在下从来不学无术,只爱酿酒烹鱼。”   这时,只听得空中一声清啸,一道蓝光飞旋而至,急停止住奔行,翩然掠到欧阳公子跟前:“主公,属下……”   是一个眉目伶俐的小厮,通身平淡无奇,但有双锋利锐目。只一瞬即意识不妥,顿时止住话语,看了我一眼,转开头去。   头没破大师和莲花公子一前一后走上前,似有话同小厮说,小厮却流露出全不把旁的人看在眼里的倨傲轻慢,但又像想到什么,收敛了傲气,只向大师道:“情况有变。”   有豪门恩怨可听么?我亢奋地伸长了耳朵。然而这小厮为人沉默,只说了四个字就紧紧地闭了嘴。大师和莲花公子也没多问,一齐看向不动声色的欧阳公子,竟像是尚需要这浪荡少年拿主意。   但浪荡少年是靠不住的,他拧着眉毛,目光落在遥远的彼端,努力作思索状,最终不了了之,牵牵嘴角:“别看我,我脸上无答案。”   莲花公子也不是个正经人,绷不住,回头冲简裳姑娘浅笑撩人:“今日就不返航了,就在芦苇荡中随意东西,岂非快哉?”   头没破大师白着一张脸,莲花公子更开心了,看着我说:“我等的晚餐还有劳姑娘主理了。”   “三十两银子。”我瞅着他,他声如珠玉,眼波魅惑,传说中妖媚倾城的男子,就该长成这样。但我不是怜香惜玉之辈,比起男人,我更爱钱。就冲他们的行头,也深知这一记竹杠不算多,但还是得解释几句的,“我向来只做一人份的饭菜,你们人多,又很娇贵,我要多花心思。”   “二十两。”欧阳公子真愧对豪富之家的名头,竟跟我讨价还价,“我给你提供人手。”   “三十两!”   “二十五两,就这样。”欧阳公子从简裳手中抢过一粒葡萄吃了,漫不为意地看了看我,“百里绿湖,可供差遣的美人比比皆是。” 1 陌上少年足风流(5) “三十两。”我转身就走。   他猿臂一捞,抓住我,恶声恶气道:“我已作让步,你还想怎样?”   “阁下可用十两银子吃一顿,油水十足,物美价廉。”欲擒故纵的道理我还是懂的,绿湖的渔娘是多,但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他若不想吃自家厨子的饭菜,就只得有求于我了。情势我看得准,半分不含糊,往常也用这招打发悭吝的食客,“阁下是想花二两银子,骂声晦气,败兴而归;还是想用三两银子,买个闲适晚膳?”   食客们往往就妥协了,不肯妥协的人就会油腔滑调:“我再加二两,顺便再买个花好月圆?”   他若用强,我那几招炉火纯青的功夫不是白瞎的。我只会它们,但勤加练习,对付一帮市井之徒绰绰有余。我不擅逢迎,要在绿湖上活得周全,只得靠粗野行事了,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办法。   当然也有狡诈之徒假意应承,几杯桂花酿下肚就来动手动脚,那也好办,美人予你销魂夜,小明赠你蒙汗药,都能达到一夜好觉的目的,异曲同工。我本性善良,最爱替人着想。   “算啦,欧阳,不如成人之美。”莲花公子打圆场。我看他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怜爱,妖孽外表,正派内心,真叫我有点小欢喜。   那股懒洋洋的笑意又浮上欧阳公子的唇畔了,他盯着我,语气颇不友善:“我最恨人以奇货自居。”   “那你就恨着吧,我得修船去了,告辞。”我得了一颗夜明珠已心满意足,性情乖戾的人最难伺候,他的钱不赚也罢。还是莲花公子出手大方,我最爱慕的就是这种投桃报李的美德了,难得他还长得一表人才,简直是男色中的奇葩。   念及此,我迅速地倒戈相向:“莲花公子,简姑娘,他日江湖重逢,必以佳酿相迎。”说罢不再看欧阳公子,拾起渡我过河的那支断裂的桅杆,想撑向岸边。   我的武功不好用,但话说得太绝,不走就太没面子了。我手持桅杆,心中没底,暗暗叹声苦也,再低头一看,这才后知后觉,难能可贵地红了脸——小明号破身之时,我坠落湖水,衣衫湿透。也就是说,我保持这副形象叉着腰和这些男人言语厮杀多时,浑然不觉单衣薄卦下的曲线已暴露无疑。   曲线,倘若我有。   怪不得头没破大师和蓝衣小厮都不大正视于我,怪不得两大公子的眼中都充满调侃,怪不得简裳姑娘……我这才窘了,顾不得多想,抡起桅杆就往水中戳,随即纵身、跳跃,斜掠,一气呵成——   在我跌落深水的同时,那道蓝色身影从天而降,捞起我在半空中飞掠,我只觉风声入耳,顷刻间就被带至青青岸边。   落草为寇,入土为安。踏实的感觉真美好,我谢过蓝衣小厮,他不屑跟我搭话,抱着手臂杵在那里,一脸瞧不起我的神色。   我只有一点小积蓄,外加一笔横财夜明珠,但都舍不得给他,这声谢谢确实挺虚伪。我和他面面相觑,船头传来那人不怀好意的谑笑声:“娘娘万金之躯,在下特意派人护你一程。”   欧阳公子有张可恶的坏嘴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不恼他。他立于船头,莲花公子和简姑娘双双站在他身侧,三人衣袂飘然,直如画中人。我无端地想起某位秀才送与我的诗书里,我最爱的那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头没破大师站得稍远,中气十足地冲我喊道:“爱惜芳心莫轻吐,姑娘可要记紧了!”   大师的口吻和我娘真像,我娘青姑在她难得的清醒时分会告诫我:“笑得好看的男人有毒,你千万不要招惹。” 1 陌上少年足风流(6) 我猜我爹是个美男子,反问她:“那么,不笑也好看的男人呢?”   我娘气得脱鞋子拍我的脸,我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地躲她,连连告饶:“别打我脸!打在看不见的地方!”   事实上,我这张脸不具备可观性,从小到大,没少被我娘打。次次都是祸从口出,有一天,她在择桂花,我坐在一旁搓酒曲,无意一瞥,竟发现她鬓已星星。我心头一酸,放下手中活计,凑到她跟前想替她拔,但白发太多,竟已无从拔起。   我娘自己也知道,长叹道:“你这孩子不省心,我愁白了头发。”   我认为她在冤枉我,认认真真地说了句大实话:“娘,没有我,你的头发早晚也得白。”   我娘大怒,把一篮子桂花全扣在我头上,我在馥郁的香气里心疼得直抽气:“娘!钱!”   桂花能酿酒,酿酒换成钱,钱带我们去找爹爹,我用心良苦为她铺就了前程,她却总不能体会我的心思。多数时候,我夜宿小舟,在难眠的夜晚想起我娘,我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只会惹她生气,然后损人一千,自损八百,把自己搞得也很懊丧。   有话不好好说,这就是我和我娘。眼下又冒出一位欧阳公子,五两银子的事,都要和我争个高下,我诚恳地向他进言:“公子为区区银两伤了和气,实在有损欧阳世家声誉。”   那人剑眉一折,语声带笑:“据说在绿湖,五两银子能同时邀约两位姑娘荡舟芦苇丛?”   “你!”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蓝衣小厮突地开口:“斧头和锤子。”   “什么?”   他不耐烦,重复道:“斧头和锤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厮已腾身而起,执剑劈向苍穹。只听得一阵沉郁轰鸣声,那柄乌金剑翩若游龙,火星四散,我看得眼花缭乱。待剑光收敛,才发现岸边几棵高达数丈的杨树已被他的剑削成几块厚实的木板,三米见方,约莫有十余块,堆成一垒。   疏狂如斯,惊艳了看客的眼睛,我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有有有,我回家拿给你。”   他是在帮我,重建小明号。这人不赖,别看不苟言笑,比他的主子和蔼可亲多了,我这人吃软不吃硬,他替我省了钱,我恨不得扑过去对他猛摇尾巴:“大侠贵姓?”   他的声音很沉实,走冷酷路线:“我是卒。”   “卒?”名儿真怪,好歹有个姓吧?   他不予理会,塞给我一个“你很烦我很忙”的眼神,窜到一边去劈木板了。我讨了个没趣,拿人家的手软,心也软了,垂头丧气地冲大船道:“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吧,成交!”   莲花公子喜形于色,侧过头对简裳说:“桂花酿鲈鱼甚是肥美。”晚风忽来,那低敞的衣领愈发低了,春色隐隐,妖魅风骨好似湖中红莲,我喉头一干,艰辛地咽下口水,目光转向欧阳公子。   莲花公子太媚了,用我娘的话说,他有毒,我吃不消。但欧阳公子更加不是省油的灯,头没破大师刚凑近他耳语了几句,他便手一挥:“启航!"   “啊?我都降价了,你还想怎样?”像我这么一个见钱眼开的角色,为他变卦根本就是百年难遇,他却拒绝我了,这下窘了,我抓抓头发,“二十两!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   没等我哭完穷,大船已徐徐开动,甲板上一众人等衣带轻扬,似欲乘风归去。我急了,拍打着卒的后背:“你家主子要走了,快,带我飞过去!”   卒很冷漠,不理我,留给我一个宽厚的背。我推他,推不动,倒把自己弄了个趔趄,索性赖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大船远行。 1 陌上少年足风流(7) 淡青色的薄雾里,欧阳公子的声音清朗朗地在风中回荡:“你得欠着我,惦着我。”   那人临去前,看了我一眼。   湖心深处,芦花漫天,春意蓬勃得很清淡。我和我的小舟对你虚席以待,你却走了。   我跌坐在草丛里,卒在拾掇着木板,我跟他说:“你的主子走了,你不跟了去?”他又不吭声,只慢条斯理地伸了伸长腿,继续干活。我讨了个没趣,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说,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去哪,他走他的,难不成我还能困死绿湖?   他是狠角色,我灭不动他,不和他斗,自讨苦吃。我爬起来,拍拍衣裳,一溜烟跑回家拿斧头和锤子。小明号是谋生工具,早点重见天日,我早点赚钱。有了钱才好上路,也能高傲如卒,想去哪去哪,也造条气派大船,呼三喝四,鱼肉乡邻。   青姑照例不在家,我在抽屉里找了半天,扛着锤子和斧头就出了家门。我想清楚了,恃才才可放旷,设若我有卒的武功,我也胆敢眼高于顶,但这太难了,非我力所能及。那就效仿欧阳公子吧,仗着臭钱抖威风,不可一世。   比起身怀绝技,我更信赖腰缠万贯。钱是个好东西,我一定好好爱它,深深爱,不顾一切地爱。它比起爱,更能带给我好处,我是穷人,我很势利。   刚走到村东头,我就望见我娘了。穿黄衫,趿绿鞋,瘦骨伶仃地挂在桂花树上,像一条嫁接的黄瓜。我很心酸,村人常骂脑子不开窍的人说:“你是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吗?”我娘就是如此,一个人,一段情,一辈子。她从一而终,倒是尽兴,不晓得那位负心汉是否有妻如玉,有女如花,她们是否锦衣玉食,无需养家?   我翻过手背,慢慢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这双手虽然小,以后吃粥吃饭,可就靠它了。我没打扰我娘,绕了路,跑去绿湖边找卒。他还在忙着,我把工具一递,走到一边去捕鱼。   网一撒,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晃,清亮的水下,鱼儿仓皇逃窜。我坐在岸边,回头望着卒,他是他的卒,他留下来陪我。但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本是萍水相逢,我的容貌平淡无奇,他大可不必。   蜜汁火方、奶白鲫鱼汤、雪花斗蟹,外加银鱼馄饨,因陋就简,却也整出了几样菜式。小明号已初具雏形,我招呼卒过来吃饭,他着意瞧了瞧我,闷声不响地盘腿而坐,略略一看,皱着眉,开了尊口:“米饭。”   我翻了翻眼睛,想敲他的脑袋,米饭哪儿吃不着,船菜的精髓就在于湖鲜,他有没有常识啊。然而他大概真的没什么常识,敲着筷子晃了一圈,对小明的手艺爱理不理,末了竟一甩手,又去造船了。   自从碰着欧阳公子一伙,我的尊严就跟白雪似的,我以为它洁白无暇,但哪知它的命运是被千万人践踏。我敬卒淳朴,按照五两银子的标准给他配备伙食,他却不感恩,真叫我情何以堪。   暮色已沉,我看着忙活的人。他的骄傲斩钉截铁,只要讲究,不要将就,我做不到他那样,我随遇而安,苟且偷生,连我娘都不如。我娘傲骨铮铮,宁可活在虚幻里,也不愿嫁了老员外当填房。小时候我饿得哇哇叫,眼巴巴地看着我娘操起扫把,把前来提亲的媒婆赶出门,连同红糖若干,糕点若干,我坐在门槛上,又饿又馋,委屈得大哭。   在那样贫瘠的年代,我在乎的是一张嘴巴,可我娘紧要的,是一颗心。我是不如她的。   卒忙到夜深才弄完,趁这当口,我又回了一趟家,割了一大块腊肉和米饭蒸了,香喷喷地给他端来,他三口两口扒完,有条不紊地给小明号刷起了桐油。   好好的鱼虾不吃,尽挑些旁人看不上的。他是粗人,最烦花架子,我早该知道的。   但粗人心细,入夜时,我躺在崭新的小明号里,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他就头枕着一块圆木,和衣躺在船边入睡。夜露深重,我几次三番地邀请他上船,又道自己可以回家去睡,他只摆手,取了腰间酒囊喝了几大口,倒头就卧,再不理我。   睡到半夜,我被凫水声惊醒。声响极细微,但凭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经验,我已判断出水底潜伏了不下十余人,惊得一下子坐起,背贴着船壁,心提到嗓子眼,连大气也不敢出。   船外,卒已出手。    2 冰与雪,周旋久(1) 弯月如钩,惨呼大作。   夜色太幽微,我瞧不真切,只听见湖水浩荡,声响哗然,显是不断有人坠水。但偷袭者心志坚强,水底从四面八方冒出数十支弩箭,一齐向船舱激射而来,我大骇,头一偏,险险地躲过两箭——   卒身形如电,已掠至舱内,在第二波箭势里大力拉过我。旋身飞腾间,我被他扔上后背,他带我避过凶狠箭簇,落在湖水中央,一路足尖轻点,一路反手扬起暗器袭向敌众。我这才看清,他的暗器竟是晚间搭建小明号时用剩的木屑,被削成尖尖细细的椎形,直中对方脚踝,击落沉水。   我急得大叫:“用剑!干掉他们!”   一代高手行事竟这般拖泥带水,气都要被他气死。敌多我寡,敌暗我明,若不速战速决,后果堪舆,我若有他的功夫,一剑一个,个个胸口开朵大血花,美不胜收。他倒好,只把人家弄成瘸子,一拐一扭地继续实施追杀计划,把绿湖搅得乌烟瘴气,还连累我被他背着四下逃窜,偏离故园不知几十里水路。   随着卒的双足起落,暗器频发,敌众渐少渐远。我刚松了口气,想直起腰,一瞬间只听得赫赫数声,寒光闪动,水面翻腾,取我性命的铁箭,等在此处——   最要命的招术,往往发生在最掉以轻心的时刻。我只觉肩胛一痛,侧头惊骇一望,箭尖戳了我一个血窟窿,汩汩地冒出了美不胜收的大血花。看看,这就是卒的妇人之仁。我痛得咝咝直叫唤,他凌空一个筋斗,手中木屑刷刷,钉住杀我者的手腕,武器沉落水中,其人惨号着借用臂力划水而逃。   不就是被挑落了手筋吗,叫得比我这个濒死之人还大声,没出息。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钱还没赚够,人却快死了,可卒犹在带我在水上斜掠,充分享受着打架(而不是杀人)的乐趣,我气急败坏:“快,帮我拔箭止血!”   粗人到底是粗人,他当谁都是练家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血气方刚,虎虎生威。可我就这点小身板,血不够用,经不起这个流法。再不得到救助,待他一回头,会发现背后挂着一只纸片人,又薄又白,吹口气就会散成纸铜钱。   小命捏在他手里,我怀着一线生机,不敢老发脾气,可这惜字如金的人五个字就掀翻了我的天灵盖:“箭上有剧毒。”   箭上淬有毒液,止也没用,而追兵正接二连三地从水下窜出头。若是鱼虾就好了,随便撒撒网,提起来就是一大笔钱。   雇这么多人来杀人,开销真大。这位幕后金主定然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我不无同情地瞧了瞧卒的后背,他的主子惹麻烦了,杀手凶猛,人人都不屈不饶一心想置之死地,八成是在替自家女儿出气。   情债欠多了,难免劳民伤财祸国殃民。情海无边回头是岸啊,欧阳公子。   若不是靠着点胡思乱想撑着不让自己晕厥过去,我一定就此沉睡,与世长辞。当卒终于意识到要扶持伤员时,天已微微亮,泛着蛋壳青,百里绿湖,岸,近在咫尺。   天光朦胧,杀手们如恶灵退散,就冲沿途一波又一波的出没,少说也有百余人,各自受着伤爬走了。卒把我放平在草地上,蹲下身查看了一阵,我总算不再流血了,抬眸对上了他的面容,赧然了。先前逃命时我太怕死,双手紧紧抓住他不放,活生生地在他脖子上掐出了数道血痕,他不呼痛,眉也不皱,只道:“去君山。”   “那是哪里?”   他不答,又把我背起,上路去。我强忍剧痛,默默地把话替他补圆了,君山上有神医或灵药,能解我毒,但事不宜迟,得赶紧。他直向东南,步法极快极迫切,如暴风骤雨,我痛傻了也心知我中的可能是某种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奇毒,多半是从“蝎子、眼镜蛇、孔雀胆”一类的大毒物里提炼得来,中毒后几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2 冰与雪,周旋久(2) 无边无际的想象里,我被自己的猜测吓破了胆,一嘴巴苦水。想问,但怕证实,不问,又于心难安:“我会死吗?”   卒答得干脆:“会。”   两眼一黑,我求他:“那别去君山了,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死在青姑眼皮下。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死是她身旁蜷起来的一块死肉。我爹于她,活不见人,而我于她,死可见尸,她会安心。我了解她,与其让她心内空落落,不如看着实物,归于寂寂大荒。   卒不听我的,长途奔袭,锐不可当。连他这种身手不凡的人都解不了我的毒,还笃定地宣称我会死,那我何必要客死他乡?不行,我要回家。我又求他:“我还只有几个时辰可活,让我见见我娘吧。”   卒微诧异,转头看着我,眼底有疑惑。我被这人折腾得发不出火了,双方交流太困难,我生死未卜,不想和他玩猜灯谜大会,直通通地说:“我还有颗鸽子蛋,用不成了,我要交给我娘,必须回去。还有,我家的银子藏在哪里只有我知道,她太糊涂,一辈子也找不着,我得……”   卒的后背湿透,我的血将他的蓝衫染成暗红色,好一只圆不隆冬的红灯笼。灯笼不说话,只背着我跑路,日行千里夜奔八百,连饭菜也顾不上吃,倒是给我买了两只馒头一壶茶,往我手上胡乱一塞,接着跑。   沿路仍有零星的追兵,这一次卒倒不含糊,长剑在手疾如流星,当真是杀手风范,我看得眼花缭乱,喝了声彩:“你把人杀得真好看!为什么不顺便学下解毒?”   说书人的故事里不都有这样的情节吗,大侠们的怀中揣着几只瓶瓶罐罐装着速效救心丸,咽下去就悠悠醒转,再过半个时辰就能活蹦乱跳吃肉喝酒。然而灯笼说话了:“你为什么不顺便学下治理绿湖?”   我愕住:“十三。”   他困惑地挑眉,我告诉他:“你说了十三个字,下次我要挑战十四个。”   挑起他的好奇心,他的话会多一些,寻医之路就没那么闷了。我咂摸着他的话,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不在绿湖杀人的原由了。宁城人靠水吃水,尸体会染污了绿湖,会连累柔娘号媚儿号的生意,可我自私,想到的是自己:“你不想连累大家有口饭吃,却连累了我的性命。你们江湖人就是这么理解道义的吗?空负为国为民的远大理想,惟独不考虑身边人的死活。”   “……我只为主公。”   真精彩!一位男青年和另一位男青年的故事。这条命是你的,这个人是你的,你随时要我出力,我都肝脑涂地。我以废话镇痛,沉浸在幻境里翱翔,但灯笼冷不丁又道:“若见着神医,你我以兄妹相称。”   我循循善诱,他的话多了起来,我很高兴,他再接再厉:“切勿说出你的来历,以免神医翻脸。”   “神医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我不能当我?”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我只是小明号的主人,世间的一只小蝼蚁,我能有什么来历会激怒神医?”   他答非所问:“那些人是来杀你的。”   我若有气力,定会惊得跳起来:“我?”电光石火,心念一转,“只因我夸口说日后会母仪天下,被太子的耳目听到,派人拿我首级,株我九族?”   最是狠毒帝王家,不行,我得回去,我娘有难,我要回家。怕死之人志气短缺,一惊一乍惹得卒竟笑了一下:“见着神医,还请娘娘慎言。”   一语未毕,我便听见了一些细微的铃声,荒野中忽然隐现一束流离的金光,在我眼前倏地一绕,旋即无踪。向来沉稳的卒一震,手握住剑柄,我探头一望,他的右手青筋迸出,竟是惊窒莫名。 2 冰与雪,周旋久(3) 连他都动容,对手是绝世高人吗?我环顾四野,茫茫荒草地,将是埋骨处?   铃声渐近,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呀晃荡的声响,一听就知是一乘竹轿。我身子陡然一轻,卒已一掠向前,避至一旁站定。   竹轿近了。山风卷起,香氛渺然,我无意识地望过去,那隐没于轿中的容颜清丽得不可方物,极简的白衣黑发,像初冬的新雪。卒握剑之手更用力了,突然间我便洞悉了他的心思,他的惊窒,只怕源于近情情怯吧。   恋慕使人慌。   竹轿停在卒跟前,纤手撩开布帘,女子看向他,声音悦耳至极:“是去君山?”   同样的美,我见过。某个长夜,我掌了一盏灯,划船入深水捕蟹,曾经幸会过一朵乍放的红莲。接近它时,它将开未开,我荡桨目注着它,霎时它就盛放了,映亮了暗夜的灵魂。   我在幼时的深夜,咫尺相迎过一朵花,明明是清淡之美,在夜色中却绝艳到极致,叫人登时屏住呼吸。只这一刹那,我便足够理解了卒,他低眉垂手,恭顺答道:“是去君山。”   女子秀眉轻蹙,漾着轻愁:“我等才下得山来,未遇神医。”转眸望见我,低声相询,“姑娘受了伤?”   卒答:“她中了‘暗含尘’。”   我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逸出的黑血问:“是毒药名?我还有多久好活?”好容易碰着一个能说话的,定要问个仔细才行。   女子眼神一凛,由此我得知了暗含尘的典故,说起来,那得追溯到本朝太祖年间了,太祖宠幸过一位胡姬,史书称她“美姿容,善歌舞”,太祖尤喜她披红纱赤足在高楼清歌曼舞的样子,并为她写下许多言辞美丽的诗句。然而胡姬在某个觥筹交错的筵席间,爱上凯旋归来的将军,背叛了太祖。   将军少年英武,白马银枪,要爱上这样的男子根本等闲。太祖震怒,然按捺在心,一如既往地赐绝丽无匹的绸缎给胡姬,她拿来穿戴,起舞在人间。然后,在将军和她私奔的月圆之夜,她死于剧毒,肌肤寸寸灰败萎缩,蜕变成海边礁石般斑驳凋敝,呈龟裂的灰白色,其状惨不忍睹。   毒液是浸透于红色绸缎里的,包裹她,贴紧她,捆绑她,摧毁她,日复一日,每时每刻,冷眼旁观,不动声色。最终,她以最丑陋的姿态死于爱人脚边,这是爱她之人给予的最大报复。   舞衣暗含尘,是皇帝启用的冷酷私刑。他享用了她最曼妙的年华,以偏执的爱意,毁灭了尘世间最华美的那件舞衣。   暗含的岂止是烟尘。后世的皇族便沿用了太祖的私方,惩治后宫的不贞妃嫔,本该作为一桩隐秘存在,并绝不外传,但近年来,全国各地竟接连有女子死于其毒,不得不让人揣测大内必然潜藏了高人,携走了配方。它本无药可解,但隐居于君山的神医诸事宜医术昌明,或许将有妙手回春之方,这正是束手无策的卒带我直奔君山的原因所在了。   诸事宜此人我也是听过的,食客们常有谈及,据说他的医术如仙法,医沉疴、除恶疾,手到擒来。总而言之,绝症患者被抬到他处的,都会起死回生,诸事皆宜。只可惜,这世外高人绝不好见,常年云游在外,连皇家悬榜重金寻访都不得,寻常人找他更是困难重重。   女子娥眉如黛,望着我的眼睛忧心不已:“天蓝本为救助友人而来,也无功而返,姑娘此去……”   卒一扫恭谨,硬生生道:“还请越姑娘放心,我必当找着此人,还会带往贵府,替您的友人治病。” 2 冰与雪,周旋久(4) 他一气说了一长串,可见因人而异,只不过不想跟我多说而已。但越姑娘只淡淡一笑:“好意我心领了,但神医性情古怪,从不出诊,也是众人皆知的。”侧脸转向我,眸中关切,“我寻隐不遇,只盼你能得偿所愿,平安归来,也算一场谋面之缘了。”   她连劝慰之言都礼数周全一派温文,自是出身名门望族了。告别后,我向卒打听越天蓝,他又用几个字谋杀了我:“她是未来的主母。”   欧阳公子是他的主公,越天蓝的身份不言自明。欧阳世家和塞外越家一南一北,俱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大派,历来又有联姻习惯,强强联手,共御外敌,谱写了佳话连篇。我不难想象,欧阳公子和越天蓝站在一起,将是何等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卒可不懂我瞬时的黯然,仍向君山挺进。我伏在他的背上神伤万分,少年公子鲜衣怒马,都爱起舞弄影、歌喉宛转的玲珑女子,可我……   我看着我的手,手指有茧,头上长角,腿上是疤,外加肩头中箭,浑身没一块好皮,竟还敢妄想那风流少年郎。我久久不言声,卒惊异地看了看我,我没力气和他说话,昏沉沉地闭上眼。   天蓝姑娘真美……单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叫几多看客失了神,白是瓷白,黑是酽墨,清脆伶俐如上好的玉。连我都感到心折,何况是男人。粗人如卒,不也为之神夺么,她的美实是过目难忘。   越天蓝像我自幼看熟的景致,白的、飘逸的,空灵的。嗯,我一直觉得,芦苇是有仙气的植物。   十四岁的午后,我在路途偶遇了一位仙子,然,她是那个人的未婚妻。   日头柔白而世间漆黑,欧阳公子,我一早就该明白,你是我惹不起的人。   君山沿途怪石嶙峋,冷风拂过山岗,枯枝瑟瑟鬼火飘摇,我怕得要死,咬紧牙关兀自强忍,卒说话了:“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这寡言之人莫不是想和我拉家常,在这荒郊野岭?我觉得此人有点不对劲,小心应对:“我连绿湖都没出过。”   他却沉静地说了下去:“我却是来过的。”   “哦?”   卒抬头望了望四周,语声平常,全然像在诉说他人的故事:“人生际遇很玄妙,没料到还是得再走这一遭,多少年了倒又想起了。”   夜色深晦,我却不知心头是何滋味。武功高绝,心志冷硬的背后,也有过苦撑的往事吗?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这样的人,也会有被苦痛反噬的时候?我说不出话,但也知道按照礼节,也应当安慰一二,尽管他不需要:“有些事……你别装进心里,该忘掉的,都忘掉;忘不掉的……”   卒打断了我:“到了。”   眼前压根不算医馆,我本以为绝世神医都住在超凡脱俗清幽淡雅之地,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外墙斑驳的老宅子。说来也算依山傍水,但门前一大片黑漆漆的水泽,屋后起伏错落的小山坡,无甚景致可看。   走进去,更傻眼了,病人坐得挤挤挨挨,有人在抱怨老寒腿又发作,有人为疥疮发作而低低呻吟——我以为神医是治绝症的,不想连这等婆婆妈妈半死不活的疑难杂症也一并包了,倒和传说中“性情古怪、不近人情”大不相同,很亲民,很给我希望。   卒径直跃过满地瓶瓶罐罐,饶是他身手轻捷,也难免碰到个把药钵木杵。这里乱得瞠目结舌,但他比我处变不惊,只低头询问那开方子的白须中年人:“可是诸事宜神医?” 2 冰与雪,周旋久(5) 伏案的人抬头,眉眼清和,唇边浮起一丝笑,只扫了我一眼即道:“你该找的人是棺材铺老板。”   这话卒也说过,我已作好心理准备,都怪他硬要来,不然此刻我可就躺在我娘身旁闲扯了,顺手捞点盐水花生吃吃,可比翻山越岭来得适意。死有什么怕的,这辈子我没干过坏事,下一世准能投身好人家。   投身好人家,才能跟意中人门当户对啊,十八年后他还活着,正值盛年,再又十八年,他已老去,我日夜徘徊他的家门,不信他看不到我。我纵不能家世显赫与他匹敌,好歹也青春,收拾收拾,也能捣鼓出几分样子,胜算也就大了几分。   死有什么不好的。可那中年人却勾出一抹笑容,颇有兴致道:“小姑娘,你却是不怕死的?”   “你不是诸神医。”我说。   中年人倒是吃了一惊,问:“哦?”   “你写的字我都认得。”历来医师的方子都是鬼画符,只有抓药的伙计才看得明白,可这中年人的字未免太帅了点吧,往学堂一搁,保准是书法鉴赏课。   中年人被我弄得哭笑不得:“照这么说,老夫的字也是罪过了?”   一旁捣药的小童道:“君山难爬,神医难见,师父特意将字写得清楚些,乡亲们拿了方子,就近也能抓药。”   传说真是以讹传讹,他们说,欧阳公子是个大坏蛋,我瞧着尚算礼貌;他们说神医不好相与,我瞧着也还可亲……世间万物在我眼中鸟语花香姹紫嫣红,可我这就要死了,真是红颜薄命呜呼哀哉。   但中年人很快就说了实话:“姑娘蒙准了,老夫只是神医的副手,他今夜方才抵家。”冲小童努努嘴,“茯苓,带他们去后院吧。他会不会出手救助,就得看你们的造化了。”   于是我便见着了真正的诸神医,然而他比中年人更不像神医。确切地说,是她,不是他。她穿桃红色的衣裙,脚趾涂了孔雀幽绿的蔻丹,正倚在暗红色的门边,赤着足,一下一下地晃着脚,像在踢开一朵又一朵的晚风。   她的眉目是嚣张的艳丽,但身姿婀娜,灯光中,她是艳情小说里的好风光。但小童茯苓喊她:“神医,这位姑娘病得不轻……”   神医皱着眉,也判定了我该躺棺材板:“我从不医死人。”   门内有一张雕花大床,卒将我放平,自己转身去找神医,凑近她,略略说了几句,神医一愕,我只听见她说:“你是他什么人?”   “七年前,在下救过他一命,他说与你亲厚,若我有难,可来寻你救命。”   这两人恐有渊源,但我瞧卒不像是认识她的样子,心下正疑虑,神医已走进门中,绯色衣袖盈盈渺渺,这等曼妙做点什么不好,偏生要当个医师,终日见着的不过是些残胳膊断腿,纤纤玉指搭上病患的脉,多败兴。   看来“暗含尘”果然不好治,神医为我搭脉,沉吟半响,从书架前抽出几本书翻了又翻,随后又写了一张方子,让茯苓去抓药,自己捣碎了闻了闻,点点头又摇摇头。卒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满屋子乱转,好容易神医才停下来,手中一本古书扔得老远,大惑不解地看着我:“姑娘怎么称呼?”   卒叮嘱过我,不可说出真实来历,我便信口开河:“姓石,家中排行第六。我家住在宁城,世代都在做饭庄生意,人都称我石六姑娘,这是我兄长石五。”卒是武者,安个“五”字给他想来也不过分。而石六即石榴,石榴是我最爱吃的果子,它整天咧着嘴巴,你永远不知道它是在哭还是在笑。 2 冰与雪,周旋久(6) 身世信手拈来,牢记于心。旧日种种悉数淡去,在绿湖之外的广阔天地,我挥洒自得地做着我的石榴姑娘,宛若新生。天高云淡,我无赖且快活地爱着这个全新的自己——   爱死了阳光万丈,植物鲜亮。   “石榴姑娘年纪轻轻,是惹到什么人,竟遭此狠手?”   我叹息:“这可就说来话长了……”随后海阔天空地信马由缰,饭庄在招待宁城某位要员时,遭客人抗议,理由是一道响尾脆鳝的味道不正,石榴姑娘尝了一尝,就中了毒。显是有人想害要员,但殃及了石榴姑娘。大概是我说得楚楚可怜,神医揉揉秀美的额角,一咬牙,重新开了方子,“暗含尘毒性颇沉,已经侵入内腑,五脏六腑无不受损,它本无药可解,我姑且下几味猛料试试。”   又似安慰卒:“夜里便能看到药效了,你且帮她把箭拔了,我备些药粉止痛。”欠身按按我的肩,“可怜的小姑娘,还经历了一场打斗吧?那位要员得罪的想必不是普通人,处处杀招。”   “这箭也有来头?”我获此豪华待遇,受宠若惊。   “钩令箭,入骨后形成回钩,连拔除都殊为不易。”神医见多识广,为我指点迷津。   索命恶鬼亦步亦趋,但怕也没用了,索性大方些:“我好困,先睡一觉,等醒了就该有药喝了吧?”   神医指点着卒:“带她去里间休息吧,那儿有被褥和枕头,她睡得会安适些。”随即她就走了,留给我一个迷茫而美艳的背影。我趁卒将钩令箭丢出门外时,挣扎着坐起来,捞过桌上一样物事揣进怀中,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等我醒来,约莫已是寅时了,室内的气味不好闻,一盏药茶正搁在窗边。卒守着我,歪在窗下盹着了,但他睡眠极轻,我略微一侧身,他就醒了,端着药走来:“喝。”   “我怕苦,你帮我讨点陈皮来,好不好?”   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讨价还价,卒气结:“你……”但翻着眼,还是出门了。   当卒再进来时,我已将药茶喝了一大半,只剩一只浅底儿亮给他看:“好苦!陈皮给我嚼嚼!”   卒依言递过陈皮,我这才缓过劲来,问他:“你没见过神医?我还以为会是个小老头。”   “我没见过。”他老老实实承认,“但我的故人说,神医精通易容术,不以真面目示人,扮作小老头,大约也是不难的。”   “……那还是扮个美娇娘来得妙。”   卒刚要说话,窗外人影一闪,他的眉峰微微敛了一敛,风声起落间,他两指已截获了一束蓝幽幽的暗器。我骇然:“谁这么想杀我们?”   “你还有三块陈皮。”   “什么?”我愣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你嫌我话多,但我吃东西时也能说话,我不是你那越天蓝大小姐,我不讲究仪态……”   又是几道尖利暗风破窗而入,卒手一扬,将暗器倏忽抛远。外面陡然一静,继而惨叫四起,而我身处的房间,地上有几枚铁蒺藜闪着幽光。   暗杀如影随形,但多么难明所以。当第三波暗器挟风而来时,卒按捺不住,在触目火光中掠出门外,窗边的烛火跳了几跳,站住了。   我不是江湖人,却也知对手的用意,调虎离山耳。卒啊卒,你未免对这里太自信了点。算算时间,药茶也该发挥作用了,我探手在怀,抓住那样物事,假装沉睡过去。   不到半柱香时辰,人来了。蹑手蹑脚地走进门内,二话不说地把我往背上一扛,从后门溜出去。我偷偷睁开眼,在黯沉夜色中辨认方向,同时紧紧地握住了怀中的剪刀,只等时机成熟就对准他的后颈戳下去。我必须一击得手,否则永不消停。 2 冰与雪,周旋久(7) 是的,中年人不是神医诸事宜,但那艳媚入骨的女子同样不是。如果说我识破中年人是使了诈,但女子却被我瞧出了底细。他们这招恐是用过好些次吧,承认先前有假,再换一人,大家就掉以轻心,信以为真——按思维定势,哪有一假再假的?但我是小明,我在绿湖讨了多年生活,三教九流全都见过,遇事若不多留个心眼,恐怕活不到14岁。   只可惜,浑身长满了心眼也无济于事,刚迈进14岁,就病入膏肓,即将毒发身亡。我在心里默默叹气,一任这黑衣男子带我七弯八扭,穿过齐腰深的荒草,走向不明所在。   我对女子的疑心是从她的手开始的,无论怎么天赋异秉,修炼成神医,也少不了有采药草搓药丸的经历,保养再精心得体,也不可能有双洁白柔软得毫无瑕疵的手。我也就是剖剖鱼炒炒菜洗洗碗,双手就布满了趼子呢,她再天生丽质也不会全然幸免。   她的手不是神医的手,甚至不是医师的手。当她为我诊脉时,我瞧得分明。之后她查医书也好,捣药也罢,只是在故弄玄虚,目的是消弭我和卒的疑虑。所以我就编了瞎话来套她,若是真的神医,她不会看不出箭上有毒。可她没有拆穿我,顺着话说,要么是她的医术不够用,那就不是神医;要么是她心中有鬼,姑且顺应了我,那也不该是一位跟我无怨无仇的神医作为——无论是哪种,于我百害无一利,我不能喝她的药。   小明不仅中了毒,还患上了疑心病,连卒也信不过了,既然他们是有渊源的,我得支开他。当他去拿陈皮时,我滚下床,把药倒进了窗外,给他造了假象,并留书一封,就搁在枕头下,他很容易就能发现。   我得摆脱他,横竖活不成,我要回家。可眼下为人所制,我动弹不得,握着剪刀的手更紧了些。   月光明晃晃,当黑衣人即将带我走出荒草丛时,我下了手——   再不懂武功,也知道脖子是要害所在,刺穿了他的喉咙,他当然活不了。我没杀过人,但这是玩命时刻,我豁出去,拿出对付活鱼的架势来对付活人,转眼间就结果了他的性命,还省却了开膛破肚的麻烦。   坦白说,额头已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本想吃点辛苦饭,却被迫卷进了江湖,学着做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真乃造化弄人。我被死者的血腥味熏得想吐,手一软,染血的剪刀落地,茫然瞅瞅四野,心知跑不动,也跑不快,不如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躲进了医馆门前的水泽里,它浩大无边,最是安全可靠。寻了一处水草茂盛的所在,扯了些藤蔓遮身,本凶手沉进湖中。   我对自己居然杀了人一事至今仍不可置信,很是心惊胆战,脑子完全是木的,没一会儿就犯困了。天大地大,蹦达不了几天了,逃回绿湖一事,明日再议吧。可老有人吵得我不得安宁,医馆举起了火把寻人,寻到水泽边,眼见离我近了我学了几声鹧鸪叫,他们照了照,转到一旁去了。   我学鹧鸪叫可像了,多日不练宝刀未老。我心落下来,那女子说:“君山太大,石榴姑娘可能不识路,想必走不远。”   然后是中年人的声音:“京城往东,我们仔细找找。”   他们一定是打不过卒,怕他一剑荡平医馆,就顺着我那封小信的话说,石榴姑娘身体略有好转,连夜上京城投奔亲戚了,感谢他的照顾,改日定然亲自登门答谢云云。   卒信了我的谎言,也认定了我是出走,但力排众议:“不,她是回了宁城。” 2 冰与雪,周旋久(8) 他的主子是大坏蛋,他是大笨蛋,我腹诽道,你还瞧不出来吗,这伙人全在害我,你还看不出来?有勇无谋,要你何用。我才不要跟你一同上路,若不留书一封,被你发现我是被人掳了去,以你的想法,定当把山头翻了个遍,你有这执着劲,我知道。   但我不想被你找着,宁愿沉没湖底,欣赏月圆。   好在是春天,湖水不冷,我在水泽里生活了三天,渴了喝点不干净的水,饿了就逮点小虾吃吃。这种小米粒河虾生吃味道最好,清甜鲜脆,若有酱油和醋,我能吃掉一百只。   暗含尘本是专为贵妃所制,却被我一介布衣享受了,折了福,过上了茹毛饮血的生涯。既骗了人,还杀了人,愈发配他不起了吧。今生没了指望,来世呢,会不会不这么坎坷?请让我早一些和他相认吧,因为我想要的,不止是他的晚年。   上苍,我的心愿很微小,盼你成全。   卒在清晨就告辞了,三天后,这个显然是临时组建的医馆人作鸟兽散。我观察得细致,第二天黄昏还有几个小童留守,第三天上午,连他们也走了,到正午也没回来,我捱到傍晚,一跃出湖。   此地甚妙,先前我潜入湖底,摸到了一支青色的笛子、一把缺了两齿的玉质梳子,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还从一只骷髅头的眼睛里,掏出了一只翡翠铛。真不知这位仁兄是谁,是失足落水,还是被人谋害?他可能也是某个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吧,她为他有过旖旎的情思,却不知经年后,他变成了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换作从前,我是会怕的,但今非昔比,我在鬼门关边游荡着,却老没死成,胆子也壮了些。再者,我发现当我把人当成鱼看待,我就什么都不怕。骷髅头是可怕,但钱财很可爱,两害相权取其轻,财迷的取舍一向简单明了。   杀了一个人,捡着几两金,渔娘小明在一个月夜拖着濒死的残骸匆匆折返故里。经此一役,气力是不够用的,但心眼却越发活络,当我下得君山时,已想得明白了,我得乔装打扮才能潜回村子去看我娘,我不能连累她,被坏人们一网打尽。   花了两枚铜钱,从君山脚下的村民手中买了斗笠和破烂衣衫穿戴整齐,到河边一照,浑然天成的小老太,破绽是脸,好说,斗笠拉下来遮住大半张脸就是。本就乏力,又一意想扮成小老太,身子骨越发佝偻着,沿路都无人问津。   当我蹭回村子时,遮遮掩掩地掀起斗笠,心一沉。桂花树上,已不见了我娘。往常她总是在的,我慌了神,着紧向村童打听,嗓子也不忘压得沉些:“青姑呢?”   名叫大虎的村童掀下我的斗笠:“小明,你装什么鬼神?”   “啊?”我傻眼了,“你认出来了?”   大虎哈哈笑:“你跟我太婆的装束差不多,但走路的样子就差太多了。”   我细细地琢磨了一回,小老太走路都爱垮着胯,我装都装不像。大虎捶我一拳,我哎哟直叫唤,他又说:“除了小明,还有谁会找青姑?呀,也不对,前几天……”   青姑不见了。据村长说,几天前,村里来了一伙达官贵人,个个都衣着不凡,径直找到他说,青姑是云王爷当年偶遇的一段情,多年来萦绕在心难以释怀,现特派使者接她上京城。   对方阵仗颇大,出手又阔绰,料想身手也不差,村长本想等我回来再议,但对方说,小郡主早就被她的王爷爹爹接走了,村长这才放下心来,恭送了云王妃青姑进京。见我回来,他一头雾水:“这、这……”   我家黄瓜被人偷走了,真窝囊。我往村长家门槛一坐,教育他:“云王爷?当朝哪有什么云王爷!我的客人们都没说过。”   “可他们很有阵仗,你是不晓得,惊动了十里八村的老百姓……”村长挠着头,“再说了,我想着,若有诈,又何必,何必……”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没说下去。但我听懂了,以我娘这副疯魔的状态,对方若不是真心,何苦打她的主意?只有那“难忘旧情”的“云王爷”,才会不辞辛苦来寻她。端着贵人身份浪子回头,教村人们既羡慕又感动,村长妻还抹上了眼泪,一个劲地说:“青姑苦尽甘来啊苦尽甘来。”   待见着我,她也愣了:“假的?”   “他们长得什么样?有没有一个穿蓝衣的,浓眉大眼的?”   “都是贵人,没敢正眼看……”村长见好心办坏事,给我赔不是,“小明啊,你看这……”   村长妻已将那伙人送来的珠宝捧给我了:“他们说,这是答谢我们照顾你娘的,都在这里了。”   我略挑了几样当成盘缠,余下的都还给他们,村长一家于我家有恩,知恩图报我还是懂的。问明了那些人是往东去了,我也踏上了征程。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1) 往东,是京城的方向,也是欧阳公子的方向。   历来皇朝都习惯建都北方,但本朝太祖是享乐派,他戎马半生,受够了北地天干物燥,执意选了稻谷鲜香、女子崭新的天云城。此后,本朝的京城被称为天都,皇族们过着软玉温香的南方好时光,人人都不思进取,任外敌不断在北方挑衅,也懒得玩御驾亲征的把戏。   皇帝不肯去,皇子们也偷起了懒。代父从军?那多辛苦,不如扔几名骁勇的将军去把持大局,班师还朝时封他个爵爷当当就是了。一时,本朝的王爷们满地爬行,庭院盖了一座又一座,把文官们弄得心痒痒,也半途出家学点功夫,主动请缨去剿匪。   本朝的懒惰是源远流长的,外敌们都觑准了机会,四处举事,时不时就给夏姓江山敲个口子,捞点甜头。其中势力最大的,要数西北的猎鹰国了,它原本只是草原上的帮派,族长深谙侵略之道,励精图治,历经五代后,已将本国国土圈连成了一串,索性自立为王,将猎鹰帮变作了猎鹰国。   猎鹰国的实力不足以跟本国抗衡,但它接连吞并了西北边陲的一众势力,并野心勃勃,本朝皇帝坐立难安,派了重兵过去镇压。但将士们死的死,降的降,不但没能拿下寇首,还白白贡献了几座城池,皇帝很生气,王爷们很头大,总而言之,此际正是天朝的多事之秋。   前生被唤作小明的石榴姑娘,选在了风雨飘摇之时,向京城进发寻亲。我花了点碎银子雇了一匹马车,快马加鞭,第四日傍晚,我们就到了京郊。   从村长处索要的几件珠宝没舍得花,都藏在老屋里了,夜明珠也一并藏了。带在身上的只是积攒多时的几锭银子,不显山不露水的,照理说,不会被贼人盯上,但我还是很警惕,入夜时分走出临时歇息的茅屋,将其随身携带,寻亲路漫漫,我得从长计议,容不得闪失。   夜露深重,我寻了一处背风处坐了,背靠着柴火垛,漫步目的地思念。渐渐地便想到了他,我黑眼睛黑头发的漂亮少年,他风流倜傥,和我相会在湛蓝的湖水之上。   诗书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为色相所诱,这真肤浅,并且盲目。但我的品相太次,我配不起他,只得独自歪倒异乡,坐在淡而薄的月亮地里思念。   马夫比我辛苦,早早就入睡了,借宿的这户农家很和善,不肯收我的钱,还腾出最好的房让我睡。但我辜负了他们,捱到天光才略有困意,拎起银子向里屋走去。   然后,我的左肩覆上了一只手。我心惊肉跳,被迫回过头,在这偏远乡间和故人重逢。   清晨的月光还未淡去,那人的眼睛周围覆盖了骨质面具,雄鹰盘踞在他肩头,给他的面容添了几分阴骛,但我可一点儿都不怕他。   你立在晨间的花树下,晃出一脸缤纷笑意。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又见面了,欧阳公子。   我和欧阳公子在春天的清晨贼眉鼠眼地相认了。他耳目众多,活得很有想法,对我的现状了如指掌,劈头就问:“你都快死的人了,不留点力气好往棺材里爬,乱跑作甚?”   “我娘丢了。”我说。   晨光中,他的笑容很和煦:“她很安全,因为她还有用。”   我第一次不逞强:“我娘只会酿桂花酱,难不成是御膳房缺人?”   他看着我,笑容越来越大:“我若告诉你,她的确在皇宫,你信么?”   “当真有云王爷?”我的眼睛都亮了,我真有个很阔的爹?他把我娘迎进王宫,然后是我,我将不再是渔娘小明,我可以自封为石榴郡主吗?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2) “你平素里三教九流都接触过,有没有云王爷其人,恐怕比我还清楚。”欧阳公子正色,“你娘不会有事,倒是你,随我去个地方。”   我陷入了两难:是死在娘亲怀中,还是死在他身旁呢?听他的意思,他是知道我娘在哪儿的,跟他混,就有望知道我娘的下落了,比我瞎打听还找不着人要强。我豁出去了,点点头。   如果我有钱,就随便我吧;可是我没钱,只能随便他了。打不过他,跑不赢他,何苦白费力气?逃跑有用吗?连滚带爬满地找牙,再灰溜溜地被他拎回来?白白地落得一身狼狈叫他瞧了去,我才不愿意。他爱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见我应得爽快,欧阳公子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你果然很上道”的笑。这种笑在食客们给我钱,并宣称不用找的时候,我也常用。但他笑归笑,不忘对我连恐带吓:“跟了我,可就要去很糟的地方。”   “刀山火海?”他在吓我,可他不知道,他的鬼脸可笑极了,压根不可怕。   “比刀山火海还可怕,你跟吗?”他有双像是永远都含着笑的眼睛,虽然教人捉摸不透,却在不知不觉中勾人神魂。   “给我五十两银子,我就跟。”   “能不能不要这么见钱眼开啊,过一会儿再谈钱会死?”   “宁死不屈。”我自认很良善,要价不离谱,他却很生气,真是莫名其妙。   欧阳公子紧一紧钱袋子:“就剩这点儿了,都与了你,小爷委实凄凉。”   “旅途清苦,青春作伴好还乡,你说当给不当给?”   “好吧……我正值妙龄,空虚又寂寞,有人肯陪我去鬼门关口,我付一百两。”他回头,眉眼舒展,给了我一个很淘气的笑容,难得大方了一回,“戴顶财迷帽子,好得意吗?”   “比当穷人好。”一百两!我沉重地吞了一大口口水。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顿生人海茫茫得遇知己之感。一边忙着激动,一边抽空拍醒自己,将信将疑地跟他走,警惕地问,“你真答应了?你不觉太吃亏了点?”   他嘻嘻一笑:“将来你帮我个小忙,我就不亏了。”   “什么忙?我帮得上吗?”除非虎落平阳,否则哪轮得到我相助?   “将来再说,不让你太为难便是。”他啧啧笑叹,“你看看你,新鲜白银入账,脸色也亮堂了不少。”   早晨的风很闲适,吹得他的衣袍纷飞,愈发衬得身形高大俊朗。我亦步亦趋,随他到了农家户外,马夫已在空地上等着了,却只和他说话:“公子,上路吗?”   哎?马夫是我雇的啊,怎么竟倒戈相向?我跑上去问:“你……”   马夫心虚地低下了头,欧阳公子黑琉璃似的黑眼珠转了两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出的钱比较多。”   肩胛骨又开始痛了,飞来横祸,任人宰割。我咧了咧嘴,他已搂住我的肩膀,轻轻一扳一抬,我就被他倒提起来塞进马车,竹帘刷地一拉,将我遮得严严实实。   “坐好。”他的眼珠乌黑,当马夫的能耐居然也不差,只听见他扬鞭在手,低叱一声,我们的马已嘚嘚上路了。我撩开帘子往后一望,马夫正心满意足地掂着银子,咂吧咂吧嘴,揣进了怀里。   他买下了马车带我走,为何?我心中的不安更加分明了,隔着竹帘问他:“你怎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你在这儿。”微风送来了他的回答,既模糊又遥远。这句话听上去太像情话,我不禁心坎一甜,但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莫说他和越天蓝姑娘已有婚约,就算没有,倾慕他的女子早就里三层外三层了,我不够高又不十分瘦,挤都挤不进去。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3) ……可是,我真有自知之明吗?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都说明我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个“我”。我问了出来:“我是谁?”   “濒死之人。”他一抽马鞭,马儿发足狂奔,嘚嘚声如鼓点,激荡心魄。我又向外面往去,群山顷刻间被抛得老远,像飞速移动的布景般——这匹马的脚力如风行水上,当真可怕。   我猛然想到,它不是我雇的那匹马。一个普通的马夫断然不会有神驹,这就意味着欧阳公子买下的,只是这辆破旧的马车?   那个马夫,赚了。我在马车里困惑地想,文人常说的那句“白马非马”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同样是白色的马,但不是我所见到的那一匹?我瞎想一通,把自己弄得很难过。他花费不菲,买了一辆马车,就是为了让我避开风吹日晒,能乘坐得舒服点——我总不能认为是他对我有情意,那就是,我是真的活不了几天了吧……   哪怕是恶贯满盈的囚犯,在被斩首之前,官府也会发发善心,赏他吃顿可口的饭菜,谓之为上路饭。一路上,马车颠簸,我昏昏沉沉,无心欣赏风景,只觉身体很痛,活得像个食不甘味的死囚,他让我下车吃饭喝水出恭,我一语不发地照办。我也不知他想带我去哪里,但何必问呢,终归不过地府黄泉。   我坐在山坡上啃干粮,欧阳公子放飞了那只雄鹰,它的脚上绑了一张纸条儿,有双极通人性的黑溜溜的眼睛,他拍拍它的背,它就扑棱着翅膀飞远了。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上,眯起眼注视着天空:“前方二十里处会有客栈,晚上我们一起过夜。”   过夜……呃。   他弯起嘴角,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一时失策摆了阔气,银两都拿去买了马车了,兜里只剩一点碎银子,看来只够要一间房了。”   “我才不信你没钱!”他坐着,一袭玄色披风,当风猎猎,就是在这荒山野岭也显得很有派头,我不认可他的鬼话。   他朝怀里一摸,果真只有可怜巴巴的碎银子,遂一五一十地解释给我听:“我这个人呢,在家里排行第三,你也是知道的。欧阳家嘛,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开销也大,我又无心向学,没有谋生本领,就靠爹娘打发的几个钱活着。”生怕我不信,又旁征博引起来,“你想想,不然我当日想吃你的桂花鲈鱼,为何要讨价还价?”   “胡说八道!”我不想搭理这个人了,“你的船很贵,穿得也好,会没钱?”   “唉。”他无比做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邪里邪气的,像个坏蛋,“我这人最爱惜颜面了,若非莲花兄接济,早就饿死客途。”   我一想也是,自己那颗夜明珠还是莲花公子赠送的呢,可没他欧阳阿三什么事。我顿时愉快地发现在他面前我活成了一个有钱人,理直了,气也壮了,胆也粗了。抵达客栈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左看右看,心疼得直吸气,塞回去再掏,换了一块更小的,张口就要一间房,我看不过眼了,掏出从骷髅头里摸到的那只翡翠铛往柜台上一拍:“两间!”   欧阳看我的眼神很崇拜:“哇,哪来的?”   “一只骷髅头里的。”   他翻了翻眼睛:“人都死了,你还要贪人钱财?”   “……不是我找他要的。”   掌柜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欧阳,为难不已:“这位姑娘,小店地处偏僻,这值钱的物事可不易兑换……”   简单地说,他就是想要真金白银嘛,这个好说,比起欧阳,在下多的是。我把所谓云王爷打赏的一锭元宝拍到掌柜的眼皮下:“这个,行吗?”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4) “行行行。”掌柜的比我还见钱眼开,唤来店小二,“来,给客官们挑两间最好的上房!”   “免了,给公子挑上房,我住普通厢房即可。”钱得花在刀刃上,他的钱就是充脸面没的,我可不能步入后尘。   掌柜的叹口气,给我们开了单,我把手伸得直直的:“找钱。”他一愕,叹息声很夸张,我猜他以为阔客很好宰,散尽千金,挥手自兹去。   真不晓得欧阳带我走的是什么路,越走越荒凉,一气走了百来里才找着这么间客栈,奇货可居所以价钱昂贵,又破又潮,只有“最好的上房”才稍微能看入眼。店小二掌灯,跟他交待了几句,就要带我去普通厢房,欧阳猿臂一伸,把我捞到他怀里,挤出一个很害怕的表情,连声音都在抖:“我怕黑,别走。”   装腔作势!我很鄙视他:“我怕你,得走。”   男人晚熟且早死,一生稀里糊涂,我竟忘记了,这个人才十六岁,还是个大顽童。难怪出行时阵势浩大,又是头没破大师又是简裳姑娘又是莲花公子又是卒侍卫的,原来是为了掩盖其胆小如鼠的本质。亏得我当时还想到苏轼那句“不携名妓即名僧”呢,认为他将名妓和名僧一并收了,端的骄狂,不料真相竟出人意表,可悲可叹。   当我发觉我比他有钱,对他就狗眼看人低啦。男人这东西么,如果他不令我敬爱,我就没法爱。这位公子,你可要勤勉点啊。   见有外人在场,欧阳多多少少要维护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并不强留我。我随店小二向外走去,他几步上来,拍着我的肩问:“何以将上房留给我?”   “这间房干燥敞亮,应当不会有跳蚤,你可睡个好觉。”   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他顿了顿,恢复了油腔滑调:“哟,小娘子竟也懂得心疼男人,何不顺势留下来侍寝?”   我甩开他的手:“谁心疼你?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我还得靠你赶马。”   他面皮白净细致,万一惹上跳蚤了,准会影响行程。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想看到翩翩佳公子痒得抓耳挠腮的样子……   我连动荡的小明号都睡过,区区厢房本不在话下,但箭伤还痛,翻来覆去的,折腾到后半宿还睡得不安生。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得一声细微的响动,登时一个激灵,后背紧贴着墙壁,同时摸到了怀中一锭元宝。   黑暗中,来人的脚步很轻微,随着他用蘸了唾沫戳破我的窗户,一股浓郁的迷香气味扑面而来。我用被褥掩住鼻子,尽可能地少吸入一些,攥紧手中元宝。   对方是两个人,很猴急,约莫候了半柱香时辰,便撬门而入。待他们一接近床铺,我一跃而起,抓着元宝猛击其中之一的太阳穴,噼里啪啦一顿好打,他闷哼两声,倒下了。另一个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我起身去追,他转眼就消失在长廊尽头,我连衣襟都没摸着。   女子擅武,防狼有术!也不知欧阳怎么样了,他白天可比我累,大概早就睡着了,若被迷香放倒了可就糟了。人命关天,我忙不迭地向上房跑去——   敲了半天门他才醒,我吓都吓死了,他却没事人一个,嘟囔着问:“谁啊?”   “我!”我抬高嗓门,“欧阳阿三,你还活着啊?”   听声音,他像是一骨碌爬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开门:“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小娘子想通了?”   天太黑,看不清他的脸,但见他没事,我这才放下心来,提醒道:“方才有刺客用迷香,被我识破了,撂倒了一个,跑了一个,你可别睡得太死让人给杀了,留点心。”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5) 他回屋摸着黑点了一盏灯,在房间里四下察看。我跟进去:“我今年莫不是犯了太岁?处处都有人追杀,也真是……”   说话间,他掌着灯,直直地瞧着我。灯火下,他的眼睛亮晶晶,我被他看得后背起了一层细汗,强行压住慌乱的心跳:“怎了?”   他眼中闪烁,上上下下地瞧了我一遍,走过来皱着眉头将我推到墙角不得动弹,双手撑在我耳侧,低声道:“唉,笨蛋。”   他声音里有种很浓烈的蛊惑,我纳闷地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胳膊和腿上都青了。想必是刚才跑得太急,又看不见,在台阶上磕了好几下所致。   他在我耳畔吹口气,声音很低很低,又说:“笨蛋。”我的耳朵又麻又痒,心里不知何处泛起了灼热感,他却松开我,拿过包袱,翻出一只小瓷瓶儿递给我,“涂一涂。”   我抢白道:“有你笨吗?出身武林世家却连半点江湖意识都没有!你懂不懂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若他们偷袭你……”   隔得太近,心一悸,身子软得不可思议,村人常骂轻佻女子骨头轻,我这也算吗?还未多加体会,他已飞快地截住我的话:“你在担心我。”   “没你我可寸步难行,这里太荒凉,我雇不着马夫。”我想推开他,但手脚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体内似乎被某种难以言状的酸涩感堵住,涨鼓鼓地找不到出路。他笑笑,替我拔起红色软木塞,将药液倒在掌心,细细地揉开,往我额头上涂着,取笑道:“脸上也有,像只大花猫。”   很多痛感,是被提醒的。他若不出声,我可能还不会立即感觉到疼痛,可他一给我上药,我就疼得直想哭。   心知自己被关注了,就恃宠而骄,从小到大,我就是这么个草包。我小时候,被村童打得满头包地跑回家,我娘一见我,眼泪就下来了,抄起笤帚就往外冲,也不问是谁欺负我,见着半大的男孩子就一路打过去。我在后头看她耍威风,渐渐的就觉得疼得不得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娘就又急了,扔了笤帚就冲过来抱起我。   “小明的娘亲啊,脑子不清楚。”村人都这样说,可我老认为我娘青姑在替我出头时,她完全明白她在做什么。   我想我娘了,这样深的夜,她在哪里?我就要死了,可她挥舞着一百把笤帚也替我报不了仇了。我很疼,比任何时候都疼,我看着欧阳,觉得我的命运阴差阳错,他给了我温暖,却只让我更加悲从中来。   我推开他的手,默默地拿过瓷瓶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他。   欧阳,你不懂。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夺我性命的,是一支淬了毒的箭。   不,或许不是箭。突然间我放弃了往日所有想亲近他的渴望,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想见的人,是我娘。   只有我娘,才让我安心。哪怕她很少和我说话。   一想到我房间里还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暗算者,我就倒了胃口,不想回去了,沉默地在台阶上坐了,抱住双膝打着盹。但浑身都疼,睡不着,索性从肩膀上解下包袱,搁在膝盖上发呆。   没多时欧阳就出来了,一掀衣袂,坐下了。油灯就放在地上,灯火在跳动,我侧过脸去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这个人真好看啊,是英气俊朗的好看,尤其是一双眉,斜飞入鬓,很像我自书中看到的三国周郎画像。虽然他目前行事作风还稚嫩,但将来自会更迷人吧。可再迷人也会是别人的,我连看都看不着就要死了。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6) 我叹了口气,他闷闷地说:“你知道今夜是谁想杀你?”   “随便吧。”我不好奇是谁想杀我,反正在我眼里都是索命小鬼,阎王要我三更死,绝不留我到五更,如此而已。   欧阳竟笑了,调笑的表情邪气而英俊之至:“你啊,钱财露了白,被当肥羊宰。”   “嗯?”   “掌柜的和小二。你连滚带爬地捶门,他们却一声不吭,不觉有问题么?”   我气极:“你早就知道,却不提醒我?”   他轻描淡写道:“让你也成为和我一样的穷人,我何乐不为?省得你骑到我头上来。”   我都想跳脚了:“他们若杀了我呢?”   “山野村民,没这个胆,顶多让你花钱买个教训。”他抬手在我脸上轻拍两下,挖苦我,“你钱多啊?买美酒沐浴好了。”   “我买得起,你呢?”比起那些什么都不为就杀我的人,这两个人至少事出有因。天下财迷是一家,横竖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做人要懂得惺惺相惜。那日在绿湖追杀我的人可就不对了,图什么呢,我最恨叵测的人了,好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出不了,憋都憋死。   “……翻过前面那两座山,再走过一片沼泽,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了。”许是灯光太近,欧阳的一双眼瞳漆黑如墨,看的时候心里跳,忘了我是谁,“石榴,诸事宜神医在那里。”   “为何叫我石榴?”他分明知道石榴只是我的信口胡诌。   “你喜欢。”   我又问:“为何会救我?”   “你生得美,我正巧又特别怜香惜玉。”他玩世不恭地答,倏地直起身,“天快亮了,走吧。”   他不肯说实话。我苦苦地思索着,他说过,我娘很安全,因为她还有用,我呢?我能有什么用?我只会烧菜,可欧阳家一定不缺厨子。   至于美貌……那就算了吧,有越天蓝珠玉在前,谁还敢自负美貌?这两人若站在一起,就是仙乐飘飘的一双人。我跟在他身后,清清嗓子:“欧阳阿三,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跟你走。”   他折过身,苦着一张脸,手一摊:“你能叫个我喜欢听的名字吗?”   “好,你喜欢听什么?”   “……夫君。”他笑得可真鬼。这人不笑时比较好看,一笑就很可恶,像坏蛋,让我很想脱下鞋子拍他的脸,让他从此见不了人,让他从此被越天蓝嫌弃,让他从此不再招蜂引蝶,只乖乖地属于我一个,他挑水来我浇园,没多少钱就没多少钱,我认了。   势利眼石榴姑娘发觉欧阳还有利用价值,还能救命,不尽然是个百无一用的穷人,对他的信心又一点点地回来了。哎,身为绿湖上的船娘,须得经常留意天气,最不缺的就是见风使舵的本领。   见我不理他,他没奈何:“想知道你是谁吗?”   “说啊!”   “……我偏不说,气死你。”   士别多日,他竟依然是初见时那个对我说“我要你惦着我,记着我”的顽皮少年。好吧,他成功了。你不说是吗?不打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不信你有天用不着我。   到那时,真相将大白于天下,我才十四岁,耗得起。走着瞧吧,欧阳阿三。   靠着难吃的干馒头和水,第四日,我们穿越了一大片杨树林,抵达了欧阳说的目的地,苍平草原。   入目即是无垠的青草地和烂漫的野花,不远处有白马奔腾,像是一个盛大的梦境。欧阳跳下马,向我伸出手,轻盈地一带,我就落在了柔软的草原上。   阳光中,那玄袍少年的身姿很英武,嘴角绽开一缕微笑:“石榴,从这里开始,你将不再是从前的渔娘小明。你的身份将由你自己去把握,成或败,都得靠努力和造化。”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7) 他摇身一变的正经,真叫我吃不消,我心念急转:“你是要教我武术,日后去刺杀某个人?”   他笑得轻诮:“石榴姑娘,试问你有这等资质吗?”   我气极:“我天赋异秉!”   “那如何蹉跎至今呢?”   我恨声道:“若我幼年时有人从旁指点,我也……”   他用玉扇挑起我的下巴,漆黑的眸在风里浅浅一弯:“据我所知,天赋异秉的人纵然无人相教,也可飞叶杀人。”   此人牙尖嘴利,我不是对手,干脆不接话,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暮春馥郁的空气,它似乎比山间泉水还清澈,让我在恍惚中暂时忽略了身中剧毒。   大蓬野花无忧无虑地盛开着,欧阳弃了马车,一个漂亮的飞身,我腰上一紧,他已一把抄起我抱上了马,策马飞驰在这盛大的草原上。   蓝天下,风在耳畔歌唱,少年郎锐不可当。呼拉拉的风声中,我闭上眼,悄悄地把脸贴上了他的后背。在最贴近的时候,他的气息松爽干燥,像金秋时节的栗树林,而我们当中没有隔着任何别的什么人。   这世间的风和阳光将我们兜头笼罩。   我不介意他要带我去何处,但白马停住了。我睁开双目,一幢古老而沉静的城堡耸立在草原深处,四下散落着白色的帐篷,穿各色布衫的男子们在帐篷前或坐或躺,一派悠然自得,见他来了,迎上前:“帮主!”   欧阳朗朗笑着,翻身下马,将马鞭往近旁的中年汉子手中一递,回望我:“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你们陪她四处转转,我先进去和他叙叙旧。”   “帮主?”我问,“什么帮?”   “风云帮,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欧阳意犹未尽地补充,“我们帮派势力很大的,报上名号可止小儿夜啼。”   我没听过,装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猛点头,中年汉子嘴角一牵,笑着对我说:“姑娘一路奔波风尘仆仆,请随我去虎泉洗把脸。”   我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很难看,但欧阳一走我就无所适从,他到古堡要找人叙旧,会是诸事宜神医吗?那只雄鹰脚上绑的纸条写了什么?对了……我是谁?   虎泉是一眼很透亮的水潭,我洗着手,中年汉子蹲在一旁守着,他青衣素褂,穿得很朴素,五官也很平淡无奇,不想也是恶势力中的一份子。我揣摩着,计上心来:“大哥,公子他有份重要的文书还在我包袱里呢,我得赶紧去交给他!”   汉子憨厚地笑:“不碍事,姑娘给我就行了。”   我作出为难之色:“这个……公子再三叮嘱交由我保管,直到见着那个人方可转交呢。”   我也不知古堡里住着谁,但冲欧阳一到就去找他,自是重要人物了。果然,汉子一听说“那个人”,神情肃恭:“在下这就带姑娘去那边。”   到得古堡门口,我向汉子打听了那个人所在的厢房,摒弃了他,自己走了进去。他起先不干:“姑娘,堡内危险重重,待老夫进去通传一声,你再……”   他在吓唬我呢,欧阳去得,我就去不得?我摆手,置若罔闻地走进古堡。我知道他未必相信我,但我既然是欧阳的朋友,又牵涉到“那个人”,他只得信我。   古堡内荒无人烟,点着几盏小灯,幽深而清凉。厢房众多,曲径通幽,我没来由地感到心头惊窒,恍然正走在村头那口枯井中,越走越慌张。好一会儿,才接近了那间厢房。   脚步放得很轻,连呼吸都刻意压得细微,一步一步,我接近了厢房。“那个人”若是诸事宜,欧阳必会和他提到我,我就有望知道自己是谁——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墙壁,正听见有人在说话:“你比我想象中的到得快。”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8) 我心里一沉,对方的语音很年轻,断不会是诸事宜了,他成名已有年头,易容术再精湛,恐怕也不能将少年公子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人是谁?这时欧阳笑了一声:“日夜赶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对方说:“她还是块璞玉,你不要太焦切。”   欧阳不答,倏然转换话题,语气很是急吼吼:“这些牛肉你不能吃,我帮你吃了啊!”   我差点笑出声,死命捂住嘴巴。欧阳阿三,你还真是个穷鬼,没钱也就算了,还沦落到讨饭的地步。对方咳了一声,低声道:“你这个架势,像是几百年没吃过肉。”   “路上确实没吃过,她有伤口在身,不能沾荤腥。”欧阳应该是嚼上牛肉了,含糊不清地说。   “你就陪着她不吃?欧阳,你钟情于她,学会心疼人了?”   某人飞快地答:“我哪懂什么心疼人,就是怕麻烦。她本来就痛,再一馋,可就得哭了。”顿一下,又说,“……哭了可就糟了,我又不会哄人。大家都不吃,省事。”   把我说得真没用,我是会为这等婆婆妈妈的事哭的人吗?没肉吃不算啥,有口饭吃就行。没钱花我才哭,不能在咽气前见娘亲一面,我才会哭。可是让我娘眼睁睁地见着我死了,她会哭的。但我不想她哭。   我得爬起来,体体面面地去找我娘,把我赚的钱和她分享,买花衣裳,嫁好男人。   屋内的两个人突然都默不作声了,我按捺着性子等了片刻,那个人又开腔了:“……那边情况如何?”   “很不妙,他们已经把网张开了。”欧阳停止了吃东西,语声冷峻,“我们得提早动手。”   那个人没说话,很快我就听见了一声脆响,听动静可能是摔了一只碗盏——他们在说什么?此人何以愤怒至此?   欧阳也没说话,接着第二只器皿被掷向墙壁,又是尖利的脆响。我心一紧,对方究竟是发泄,还是冲欧阳来的?他是否头一偏,器皿才没砸中他?   他是被嫌弃办事不力吗?我东想西想,不觉腿已站得发软,箭伤又疼了起来,要咬碎银牙才能挣扎着不从齿缝逸出呻吟声。   而这已使我暴露了。   当他们两人都静下来以后,很容易就发现隔墙有耳,欧阳击了击掌,声调一贯的懒洋洋:“听墙角可不是光彩作为,娘娘,现身吧。”   我的脸窘成了一只大番茄,当初的一句戏谑,他竟还记得!唉,他总笑我大言不惭,其实我偶尔还是会惭一下的,挪到门口,敲了一下门,他又说:“娘娘不必拘礼,进来吧。”   那个人吃惊地哦了一声,我闯了进去,想踢欧阳一脚。但是先不忙,我得看清和他交谈的人是谁。   厢房不大,布置得更像一间书房,几面墙都是书,靠窗处却又摆了一张床,那个人正半躺在床上,冷着脸看向我。   我倒吸一口气,欧阳和莲花公子都已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了,此人竟还在他们之上,一张面孔如美玉碾就,苍白得惊人,又恰好是迎光而卧,周身便似罩了一层流光溢彩,我只觉眼前金光闪烁,这得是多大一个贵人啊!   当初对欧阳惊艳,实实在在是我没见过世面。心头所好被人比了下去,我垂头丧气,可欧阳哪晓得我这七弯八扭的小心思,欠身对那个人说:“这位姑娘自称是母仪天下的命,你给验验货。确是命数使然的话,我趁机巴结巴结可能还来得及。”   “是吗?姑娘,请你抬起头来。”那个人说。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这是个形貌俊雅的年轻人,和欧阳仿佛年纪,但美得很不祥,眉眼尖笼罩着浓郁的倦意,眸光流转间却又有寒意凛冽。我怯于和他对视,差点瑟缩了一下。又一想不可露怯,努力忍住箭伤,直着身子和他对望着。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9) 他是一个华美如汉赋的男子。   草民小明甚有美人缘,接连见了几个好货色,真是可喜可贺。不,是可惜可恨——看可看个饱,注定吃不着。   阳光从那个人的头顶泼洒而下,微风几许,拂动着他的黑发,世间光华似是齐集于他一身。他的眼睛又黑又沉,是非常阴郁又非常摄人的美,目光在我脸上停了许久,惨白的额上突地沁出冷汗,眉头也蹙得紧,显见极之痛楚,却犹在强忍,抓起了手边的一只杯子——   此人跟我娘一样,一发脾气就砸东西。但我娘在我的潜移默化下,从砸锅盆碗盏过渡到只砸枕头,砸再多次都没关系,既不痛又还能用。我顾不得多想,扑上去抢:“别跟家当过不去,你……”   药汁溅了我一头,他惊愕地看着我,我也惊愕地看着他,兄台,你做事能有始有终吗,砸了两只器皿了,到了第三次,你竟是要喝药?!   我讪讪地抽回了手,脸又红透了。   又一次将穷酸和莽撞暴露于人前,闹了个大笑话,但脸已经丢光了,补救不了了,我心一横,指着一地碎片教导他:“跟几只瓷器过不去,也太恃强凌弱了吧?”   欧阳咳了一声,我知道他是在出言提醒我,可我想挽回点面子:“笨蛋,你不痛快就去找让你不痛快的人拼命啊!比方说吧,咱爱钱,咱就公然地爱了。”   欧阳,每次都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你的朋友视线里,哪及大家闺秀越天蓝一半?无论如何,我都当不了一个举止端庄稳重的人吧,你却还称我为娘娘,臊死我了。   那个人静静地看着我,冷冷淡淡的目光柔和了一点,居然还举起杯子,朝我一敬:“姑娘教训的是,但这古堡却是如何进来的?”   我抬了抬脚,奇怪地说:“走进来的啊。”   欧阳奇道:“不是阿祥带你来的?”   “哦,他送我到门口,我就让他走了。我要偷听嘛,不便带个眼线。”   那个人眉间有深深的萧索意味,略动了动,问:“堡内有机关,你竟……”   我回忆着:“哦,是看到一些红色的细线,这就是传说中的机关?我怕碰到它们就铃声大作惊动你们,就绕开了。”   欧阳疑道:“堡内不曾有红线。”   他骗人呢,我肯定地说:“有,我看见了,很多,杂乱无章。”   见我说得笃定,欧阳眉头露出喜色,和那个人对视一眼,转脸道:“你且在堡中住下,我让阿祥给你收拾一间屋子。”   能住这么好的房子真是三生修来,即使是借住,我逆来顺受:“好。”   他见我转身欲走,喊住我:“你不想治病了?”   我看看他,又看看那个人:“诸事宜神医不在此,看不成病啊。”   欧阳说:“石榴,他正是诸事宜。”   我去看那个人的手,布满了趼子,又盯着他的脸,也许这么好看的容颜只是一张用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人皮面具?也就是说,我的欧阳公子还是个响当当的如假包换的美人儿?我又缓过来了,笑眯眯:“你不是神医。”   我被真假神医弄怕了,一上来就采取怀疑态度,冤死一个算一个。他拧着眉问:“何以见得?”   “你在喝药,你也是病人。”   欧阳一拱手:“神医就不能偶染风寒么?”   “他的气色很差,病得不轻。”我常年生活在绿湖,所见到的都是健康活泼的矫健人群,连食客们也多是精神奕奕,若只是伤寒,不会有这般虚弱的脸色。   那个人狡辩:“向来医者不自医,我是在生病,但这不妨碍我治不了你。”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10) 欧阳帮腔:“石榴,你的疑心病太重了,不可爱。”   可爱不是我的追求,我不理,仍和那个人说话:“ 你手上为何有趼子?你看起来是个养尊处优的人。”   欧阳这才来了精神:“他自小练飞刀,江湖人称快刀阿白。”   显然他对那个人的武功很崇拜,但我没听过,可见也是心比天高的小角色,我不免有几分同情:“我也生着病,咱俩是病友二人行。”   那个人对我凝目而视,却只问:“你怎的……不怕?”   “怕死就会不死吗?对于我解决不了的事,我都会让自己心平气和点。身体已经够痛了,还要自己吓自己吗?我不做雪上加霜的事。”他比先前平易近人多了,我滔滔不绝,说了一堆废话,“虱子多了不痒,你说是吧?”   他扬起唇角,笑容微薄,侧过脸对欧阳说:“生猛脆爽,又精辟圆融。”   他居然笑了。笑纹虽嫌太淡,竟有融化冰雪的灿然。我瞅着他,几欲热泪盈眶,小明竟也得遇明主,眼前人是多么有见识,怪不得脸上像刻着“贵人”二字。   欧阳也笑:“好货色弄来与你解闷。”   阿白又说:“起先我还担心你寻得她来是大大不妥,不想……”   我急忙申辩:“阿白你放心,我只谋财,不害命。”心里有句话没说出来,就算要害命,也得我死后再找副美艳的躯壳借尸还魂啊,断不至于打他的注意便是了。是女子才可以继续喜欢欧阳呀,我不想当男人,即使他是个顶好看的男人。   当天晚上,我才见着传说中的神医诸事宜。他住在古堡右侧的帐篷里,欧阳带我去见他时,他刚空闲下来,手中握一杆毛笔。一如我感觉中的那样,他年近五旬,个头不大高,很瘦削,是个老得很好看的老人家。   诸事宜就在我的方寸之内……那个明艳婀娜的女子,却又是何人所扮?在跟我把脉时,我观察着神医,人们都说他精于易容,扮成妙龄女郎都浑然天成,一向是神龙见尾不见首,欧阳却好本事,将他寻了来。   看来暗含尘果然是剧毒,诸事宜凝神良久,才执笔运墨写下药方。出乎我意料,他的字迹疏朗开阔,很好认,欧阳拿着药方,我凑过去看,心跳停止:“碳灰、碱水、荔枝蒂、金银花,血……就这些?”   除了血,都是寻常的药材,让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的剧毒,在诸事宜眼里,解方就这么简单?神医像看出我在想什么:“暗含尘的主要成分是金刚石磨成的粉末,对肠胃造成极大的损伤。克制它的法子不大多,最关键的就是洗血养胃,别的都好说,最后这一味却不简单。这血啊,不是普通的血,非得以血换血才行。”   “听不懂。”我老老实实承认。   “你不用懂。”欧阳收起药方,客气地对神医说,“阿白缺的也是这味吧?”   诸事宜看着我俩,捋了捋胡须:“他的毒已渗入脏腑,要清除实是艰难,还须得是……御座之血。”   “那是什么?皇帝的血?”我问。   欧阳一把抓住我的手,大力捏了一下:“别问了!各扫门前雪!”   原来阿白跟我同命相连,也中了暗含尘。我对他的同情多了几分,晚上吃饭时就去和他说话:“你们说的那件事,就是杀皇帝救命吧?”   欧阳和阿白脸色同时一变,我认为猜中了,得意道:“杀死他可能有点难,但让他受伤流点血还是有把握的,你不就是要他的血吗?”   欧阳说不清是逗我还是认真:“说说看。” 3 消得飞花几度,与子同游(11) “大家都知道皇帝好色,不如送个美貌的女刺客接近他,酒里下点迷药,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欧阳大喜过望:“石榴,真是近朱者赤啊!你跟了我才几天,竟出落得如此深明大义!”   “什么意思?我猜对了?”我警觉地问。   他这下有点沉痛了,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呃,石榴……”   “说。”   “你对皇帝不敬,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国家老被别人压着打,他却不管事,整天酒池肉林,靡靡之音,我早就看不惯他了。”阿白沉静地看着我,我拍着桌子口若悬河,“欧阳兄,你就冲我敢对他大放厥词,就挑上我了,对不对?好说!你们多教我点功夫,待我的毒一解,就去会会老皇帝!既然不用取他性命,我学几招过硬的逃脱术就行了,阿白你放心,不就是他的血嘛,包在我身上。”   我豪气万丈,大包大揽,欧阳坐近来,伸手欲拧我的脸颊,我头一偏,躲开了,他哈哈笑:“石榴姑娘胆色过人,但姿色嘛……”   他在嘲笑我不够格当个“美貌女刺客”呢。真是不识好人心!我气呼呼:“欧阳阿三!你欺人太甚!我是没你的越天蓝好看,但我认识诸事宜神医啊!他把我易容成貂蝉昭君也是有可能的!”   我底子是差,好歹也是个女的对不对,诸事宜自己都能扮得美妙无双,焉知我不能?我很生气,喝了一碗白粥又去添了一碗,阿白看着我,挑一挑眉:“你的胃口倒不坏。”   “为何要坏?”我觑着他愁眉不展的容色,又忍不住开导他,“既然有解方,说明你也能活下来,就别老发脾气了,好歹心情愉快地撑到那时候。”   欧阳插话道:“他啊,天生就是个乖戾性子。”   阿白敛了眉,神情一黯,我见之不忍,解围道:“没人天生性情乖戾,我娘也不是,阿白你也不是,你是生病了。生病的人都觉得自己软弱无用,生的其实是自己的气。”半年前,我接待过一个身染重疾的食客,是个老秀才,他留给我一册古书,我学给阿白听,“我在书里看到一句话说,‘强极则辱’,我不晓得是否也适合你,但我想对你说。”   还有句话我没说出来,长得好看的人脾气都臭。阿白盯住我,深湛双瞳像被深雪浸透了,倦乏地倚回椅背,慢慢地说:“你是对的,先活着,余下再作计较。”   欧阳松了口气,望向我,眼底眉梢竟有赞许之意。可我说了什么?还是我表了态,使他不辱使命?事情发生多而杂乱,我得一件件地推敲消化。我见着他,中毒,他找着我,答应帮我解毒,然后我来到此地,遇上阿白,阿白也是暗含尘的受害者,我们同病相怜,我答应为他去给皇帝放点血……   可是,这件事找个武功不俗、样子也好看的侠女就能完成,何必找我?我武功低微,还得求人帮忙易容,既容易穿帮又可能失手,可一旦失手……呃,只要威逼利诱我就有可能供出他们,不,我不是合适的人选。   既然这样,欧阳找到我,到底所为何事?我心神不宁地睡下了,这儿是他的城堡,有他,有阿白,有和气的阿祥等人,我用不着再草木皆兵了。被褥又松又软,欧阳又送来几支檀香说是能让我睡个好觉,甜香袅袅在房间里飘散,令人骨软目饧,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醒时天已大亮,我住的这间房临着窗,窗外莺声丽啭,我跳下床,推开长窗,鸟语花香便统统涌进来。能在这屋子里住一辈子就好了,但这是个非分之想,就跟明知欧阳已有未婚妻一样,他是不可以被惦记的。   洗漱后,我穿堂过院去找阿白。这回倒不曾看到错综复杂的红线了,想必是阿白给解除了。可是它们的确是存在过的,他们却说没有,怎么回事?   寻人不遇,阿白的门紧闭着,无声无息,他可能还在睡觉吧,我便独自走到了城堡外面。   草原的风很香,阿祥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比划剑术,兵器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欧阳坐在帐篷边聚精会神地晒太阳,雄鹰回来了,就停在他的肩膀上。见到他我很高兴,跑上前:“嗨!”   他像是在想事情,被我吓了一跳,努努嘴巴:“让阿祥带你去吃饭,别碰荤腥啊,你和阿白都不能吃。”我刚要走开,他又说,“吃完了回来找我,共商大计。”   草原的食物贫乏,阿祥他们顿顿都是牛羊肉,早就吃腻了,我呼呼地吃着白粥,就着几根咸菜,他说:“石榴姑娘挺随遇而安啊。”   我笑:“穷人家的孩子有得吃就不错了,不挑食。”反倒对他好奇了,“你们只有肉吃,不想换口味吗?”   “牛羊肉增加气力,是好事。换口味得等莲花公子到来,他每个月都会往草原上运送一批物资。”阿祥呵呵笑。   莲花公子也会来,真好。吃完饭我就去找欧阳,满以为他会教我一招半式的,起码混一支剑用用也好啊,可他只命令阿祥放飞了一群白鸽子,布置了任务:“天黑前告诉我它们的数目。”   鸽子被人很巧妙地剪了翅膀,飞不高也飞不远,但没一只老实的,有的在天上飞,有的在草原上散步,还有的窜到帐篷顶上待着,我拉长了脸:“这少说有上百只,你存心欺负人吧?”   我当他能教我武术呢,但会数鸽子,这算什么本事?我气不过,鼓着脸坐在地上,欧阳比我更不高兴:“让你数你就数,你还想不想要一百两银子了?”   我就是被它骗上路了,可他很穷,拿不出钱。事到如今,鬼才信他!他哼了一声,叫过阿祥:“你骑我的马去驿站钱庄提钱。”   阿祥领命而去,我识时务:“好,我数,我数。”欧阳此人行事古怪,捉摸不透,我搞不清他的用意,但数数鸽子就有钱拿,这买卖合算,数就数。   4 日日花前常病酒(1) 在我数鸽子的时候,欧阳喊了几个人钻进了一旁的帐篷。我猜是他们风云帮的骨干成员,此番不知要洗劫哪个镖局或大户人家了,个个神态凝重。余下的人继续留在草原上各练各的武功,不时捉对厮杀一番。   此地看上去像个角斗场,既神秘又秩序井然。我好奇地叫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他使大刀,我跟他拉家常:“小哥啊,你爱听说书吗?”   他一头汗,撸起袖子就擦:“听的!从小就听,后来就拜了师!”   “那你为何要学大刀呢?说书人的故事里,很少会有刀客成为天下第一呢。”   他人长得壮实,心也实诚:“没事!帮主说我是力量型的,走不了轻灵风格。”   “你们帮主武功很高哦?”我循循善诱。   他不大好说欧阳的坏话,嗫嚅着:“据说帮主的武功深不可测,但……我还没见过他出手。”抓抓头皮,又说,“但有我们在,用不着他亲自出手。”   “你们有多少人?”   “三千。”小伙子见我是欧阳的朋友,也不隐瞒,“我们多是阿祥、吴添海、舒达……这些大侠们一手挖掘和培养的。”   舒达?这个名号我听过,我的食客里有人提到过百草大侠舒达,说他数年前纵横江湖风头无两,连武器都不用,随手折一根柳条或一朵花就能杀人于无形。这位江湖浪人无妻无子,独来独往,潇洒疏狂,暗杀了不少鱼肉百姓的狗官和纨绔子弟,他所到之处,阔佬们都战战兢兢,还暗地勾结,凑份子请第一流的杀手灭掉他。   可惜杀手们都不是舒达的对手,他依然游走于江湖,成为不败的神话。就是这么个狠角色,于三年前的一个雪夜失踪了,再也未在江湖中现身。有人说他死在大内高手的掌风下;有人说他和西域来的高手比武,同归于尽;还有人说他遇见了意中人,隐居山林……猜测不绝于耳,但没想到,他竟在苍平草原!   像舒达大侠这样桀骜的人,能敛去无拘无束的性情,成为匪帮一员?风云帮,真的是欧阳所说“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这分明是舒达最痛恨的途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怎会同流合污?小伙子又去练武了,我暗自揣测,风云帮网罗了这么多民间高手,背后必有大动作。   那会是什么?难不成真是刺杀皇帝?我一个哆嗦,忙镇定心神,继续数鸽子。但凡是有生命又不听指挥的生灵都能难办,它们不似人,一声令下就能站成几排让你点兵点将。往往刚才还在帐篷上待着的鸽子,下一刻就飞到蓝天上了,跟同伴们你来我往,叫我眼花缭乱手忙脚乱,越数越没章法。   照这样下去,莫说天黑了,就算再给我十个时辰我都不行。可这也太挫败了吧,我可不想让他小觑了我,强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地为眼帘中大同小异的鸽子取外号:“小兔子,你别乱飞;小葡萄,你就待那儿吧;小蚱蜢,你又飞来了干嘛,去去去……”   鸽子很难辨识,但给它们安上了名字后,我的眼睛就有了识别度。实在太相似的呢,我就抓住它,在这只腿上绑一根青草,在那只翅膀上别朵野花……好一通安顿后,我吁了一口气。笨人有笨办法,老天诚不欺我。   黄昏时,欧阳才走出帐篷,我数得有些累,冲他眨眨眼。但他看上去比我还疲惫,走到我身边,往草地上一躺,挡住眼睛,不说话。我不能分神,仍用眼睛追随着白鸽子们,等空下来一看,他已经睡着了。 4 日日花前常病酒(2) 夕阳照在他身上,像勾勒了一道金边,他在我身畔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大朵大朵晚霞的光芒落在他熟睡的面容上,他用手挡住了眼睛,只露出一个完美的下巴颌,嘴唇的线条很美。这张睡颜纯良天真,像孩童般惹人心生疼爱。虽然睁开眼就不同了,他嘴巴很坏,人又古怪,一忽儿锱铢必较,一忽儿出手阔绰……像个谜。   可他此刻的样子,像一只金色的云豹,悠闲地躺在自己的家园睡去了。   好想摸一摸。   不敢。   我看着他,想躺在他身旁,仍不敢。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他那拨手下也知趣,无人惊扰。可草原上入夜后就凉了下来,加之夜露深重,我想起身回屋给他取条毯子盖上,刚想支着胳膊起来,他立即睁开了眼睛。   这是个睡眠好浅的人,他心里有事。满天星斗下,我们四目相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在突突突的心跳声里,他回过神来了,恶声恶气问:“多少只?”   “一百六十五只。”   他一惊,扯了扯我的后领子:“向谁打听的?”   “除了你和阿祥,还有谁知道?”   他挠头看着我:“阿祥也不知道,再说他办事去了。”对我的劳动成果仍表示惊讶,有赖账的嫌疑,“你蒙的?”   “这也能蒙?”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我完成了任务,我眉飞色舞地邀功,“用眼睛数出来的!把它们每个都编个号,记到脑袋里,比用手指头数要有章法些,不会乱。”   他可能是有点心疼银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发愣,我就知道没这么轻易:“就数点鸽子,用不着那么多钱,你看着给吧。你不是想吃肉吗?我烤两只给你当晚餐?”   他扶着下巴,想了半天:“我想吃,但不行,阿白会跟你拼命的,这都是他养的。”   “为了报信?”   “不,他喜欢鸽子。”   我一心想赚到这个钱,劝说他:“没事,鸽子多,少一两只他看不出来。”   “他有数的,是一千二百五十九只。”   阿白活得可真精明!我恨道:“都知道总数了,还让我数?”   他眯了一下眼睛,笑得很坏:“明天给你加量,再数一次,还有钱。”在我头顶揉了一揉,站起来,“阿祥该回来了,你去找他拿一百两,还有……别的物事。”   一百两这就到手了?我困惑地看他,他却一阵风地跑了。   我在帐篷里找到了阿祥,他递给我一张银票,我看了又看,的确是一百两。我按住激动的心情,道了声谢就要走,他摆手,又塞给我一只小包袱,老脸竟一红:“帮主吩咐的,拿去吧。”   我疑惑地拿了包袱走开,到了帐篷外面一看,有几个包子、四袋糖果、袜子、两瓶护肤用的桃花露,以及……月事带。我傻了,怪不得欧阳说到“别的物事”时,神态也有点不自然呢。我从家里走得匆忙,这些女孩子用的东西都没带上,前往草原的沿途都很荒袤,不料他竟想到了,让阿祥到草原另一端的驿站去买来了。   想来驿站里有女人吧,不然以阿祥一介武夫,呃。   一时,我立在芳草地里,再也说不出话。他是那样一个少年,却替我想到了这样的事……我仰起头看了看天上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他正神采飞扬地走在我面前,挑眉转身看着我。   哦,欧阳公子,你是我惹不起的人。   可是,你也是我躲不开的人。   听阿祥说,欧阳和帮里的几个人去吃饭议事了,我咬着冷包子,拎着包袱往古堡里走,偌大的一幢房就住了我和阿白两个,仍是冷寂空荡。他中毒比我深,我得去探望探望他。 4 日日花前常病酒(3) 门虚掩着,阿白却不在。我觉得奇怪,在堡内穿梭着,寻找他的身影。古堡幽深阔大,我走了许久,才望见他。   风里萦绕着淡香,阿白搬了藤椅,坐在天井中央。一束清溶的月光笔直地落在他身上,他披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独坐在月光中,墨色发丝如瀑般倾洒,十指白得近乎透明,比月色还要温润。   见我来了,他浅浅一笑,并未相迎。但我知道他是欢迎我的,尽管那个笑靥很黯淡。我踏着半旧的青石台阶慢慢上去,走到开满月光的天井上。   我用袖子拂了拂台阶,就地而坐,扭头看阿白:“这就对了,你笑起来比欧阳好看,他一笑就是个坏蛋相,你要多笑笑。”   他叫快刀阿白,有个雷厉风行的名号,但其人却静如白瓷。我们在皎白的月光下说着话,他说修建这幢城堡,为了不过是能形成这处狭小天井,将月光捉住——像只是他一个人的。我笑道:“你们有钱人总喜欢乱糟蹋钱,干些舍末求本的事。依我看,你建一间小瓦房,再拿掉屋顶的几块瓦,也能享用到它。”   我没有回头,但感到他一震,忽低咳了两声:“我也是。”   “哦?”我坐的方位不好,是背对着他的,便爬起来换到他右侧,靠着墙,抱住膝盖,刚刚好望得到他的侧脸。都说烟锁重楼,他的眉间也有那样深的愁,像锁住了深门重院。   属于他的故事很悠长,他幼年家贫,母亲是最南边的女子,生得美,后来被一个大户人家看上去,娶了回去。头几年颇得宠爱,但男子翻脸无情,恩宠消弭得快,热热闹闹地迎娶了新人,将她逐去了僻静的小院子里,并下令不许任何人去看她,包括他。   那时他才四岁,父亲虽然不喜他的母亲了,却把他带在身边,还请了忠厚的老妈子服侍他。可他还是想念母亲,偷偷地去小院子看她,母亲却不愿连累他,总是流着泪赶他走。只有一回,是半夜了,他做了噩梦,又偷跑去找母亲,咚咚咚地敲她的门,见他哭得难过,母亲就留下他了。   在母亲的怀中,他睡了一个好觉。后半夜醒来时,发现一束月光从天而降,四岁的男孩子被所见震慑了,闹着要在那儿睡。母亲就抱着他坐在那束莹润的光中,他安心了,扯住她的衣袖,睡到了日上三竿。   这是整个童年时代,他最暖和的回忆。母亲染了风寒,缠绵于病榻大半年,捱到他六岁时就过世了。那是个雨天,他又去看母亲,却被迫目睹了生命中最惨痛的惊愕。母亲靠在床边,气息全无,而漏下月光的那一处,放着一只小木盆,雨水正从屋顶的碎瓦里不断地落下来,在木盆里激起晶亮的声响。   长久以来,母亲总在雨天注视着这一串串绵密的水帘,而她从不肯哭。   哭的人是他,他捂住脸,在一天一地的春雨中痛哭失声。   母亲住的小院子太破,无人帮忙修葺,她就自己动手打扫房子,拔除院落的杂草,贴窗花,种白色的香花。每次他来,这里都是窗明几净的,旧得很温馨。屋顶的青瓦碎了几块,母亲早就发现了,但他要晒月亮,她就为他留了一小块儿天空。于是直到她临终时,这处院子替她哭出了所有的伤心和隐忍。   我听得心痛,探过身去找他的手:“阿白你别难过,我……”   他的手很凉,反手握住我的,唇角噙着安详:“在她过世的好几年里,我都很难过,但如今我却不难过了……她若还活着,看到我这个样子,该更难过吧。还好,她去得早,看不到。” 4 日日花前常病酒(4) 一语未完,他又是几声低咳,以袖掩口俯下身体,殷红血迹登时就渗出来,染红了洁白衣袖。我慌了,忙抽出手,帮他按压住太阳穴和虎口。这是一位食客告诉我的,没想到真的管用,他的呼吸平缓了几分,但眉头仍蹙得很紧,我急切地问:“是谁?是谁给你下了毒?”   他面上血色尽褪,白得很枯槁,抬眸看我:“……是我后母,她想除掉我,让我弟弟继承大……继承家业。”   “那可以找你谈条件,玩阴的算什么!”   “她认为杀了我才服众,不然总是眼中钉。”他的眼瞳深黑,蓄满了倦意,似一声叹息,“连我的母亲都是她害死的,母亲出身农家,干惯了农活,身子很硬朗,岂会扛不过小小的风寒?十二岁时我才调查出真相,但我后母已坐稳了位置,父亲不会信,信也不会多计较,毕竟母亲早就不得宠了,又已死去多年。”   寂夜寒凉,我扬着头看天空,这样凉的月光。他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她下一步就会向我父亲动手,我的时间不多了,得赶在那之前。”   “我闲人一个,你随便使唤。”阿白的故事让我着了凉,浑身像浸在冰水中,这是我闻所未闻的遭遇,是我十四年的人生里听过的最惨痛的身世。一瞬间,我谅解了初识时他所有的阴沉和戾气,切肤地想为他做点什么。   月白如霜,他说:“你是会帮到我,听欧阳的话吧。”长舒一口气,又说,“欧阳喜欢捉弄你,但心是好的。”   我抱紧小包袱,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可是阿白,我能为你做什么?”   欧阳不曾教过我功夫呢,再说他手下俱是骁勇善战的干将,我能帮上什么忙呢?他们集中冲到你家去,会能把你的后母剁成肉酱……我有什么用处呢?我问出了口,他却敛着眉答:“过些时日,欧阳会告诉你的。”   说着,他伸足一探,从藤椅里下捞出一样物事,轻轻一踩。只听得“砰”的一声,眼前腾出一颗弹丸,青色烟雾笔直地飞旋,撞得我心头一凛。   “回屋歇息吧。”他、拉过我的手,走下台阶。我看着他,在发令这一刻,他不是我想象中的羸弱,仍是第一面时那个目中森然的凛冽少年。   他使我意识到,任何人都不可以轻视他。我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收回了目光,不露痕迹地抽回了手。   阿白,诉说往事的你比放信号弹的你更可亲近。而我知道,你或是要动手了。   这个夜晚,让我前所未有地爱上了月亮。阿白送我回到房间就走了,我略坐了片刻,还是走出古堡,站在夜风如水的草原上仰望天空。   阿白说,除了晒月光,还须待客、饮酒、喝茶,赏花,因此宅子得建得尽可能大些。可他的朋友都宁可住在附近的帐篷里,连欧阳也不住古堡,反倒是我住进去了……为何?   他们要我干的,究竟是件什么事?我眯起眼,注视着指缝间的月亮,将真相一点一滴地拼凑。欧阳说过:“我若告诉你,她的确在皇宫,你信么?”这句关于我娘的问话如雷贯耳,我还记得。当时以为他是在笑话我,目下思及,他说的兴许是真的。   皇宫……御座之血……大户人家的纷争内斗……电光石火,我明白了阿白是谁。   当今皇帝宠幸七皇子的母亲静妃,执意废了前太子,改立七皇子为储君,这和阿白说的“继承家业”丝丝入扣。而他确实是前太子的年纪,十七岁。   我进一步分析着,能差遣得了武林豪门子弟欧阳,还能建一处奢华别院看月亮,并雇了三千侠士听命,连当世神医都成了其私人医师的,这绝非普通豪富的手笔。欧阳出身够好了,却还把钱看得矜贵,他却是一发火就掷上几只玛瑙翡翠杯的作派,我虽不甚识货,但冲欧阳看着碎片时露出和我异曲同工的惋惜之情来看,那些杯子都挺值点钱。 4 日日花前常病酒(5) 只是他的涵养比我好,忍着不说,再说那又不是他的东西,随便砸。圆月如画,我支着头想了半天,更加坚定了阿白就是前太子夏一白。我说过,我心眼儿多。为证实我的推断,我又潜回古堡去听墙角,可惜阿白的房间里很安静,欧阳没来。   他刚下了命令,不可能从容入睡,我试探着推门,里面漆黑一团,我叫了几声阿白,无人应答,便知他去了别的地方。   ——只可能是欧阳下榻的帐篷了。下午数鸽子时,有一只停在他的帐篷顶上,我别了一小捧花在篷角做了个记认,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在光线暗沉下一模一式的帐篷中,竟也很轻易地找到了它。   帐篷内点着一盏暗灯,欧阳、阿白、阿祥和几个我不认得的人的身影映照在篷身,风一吹就像纸片儿人,别提多好玩了。我蹲下来,缩在帐篷一角,把耳朵紧紧地贴上去,本是阿白在说话,但欧阳飞快地喊了一嗓子:“石榴,进来。”   咳,我这头笨蛋,他们的影子能落在帐篷上,我的影子又何尝不能?我又被当众羞辱了,怏怏地撩起布帘走进去。   座中不下十人,除了我认识了三个,其余都是劲装男子,坐在阿白左边的是个黑衣人,头发隐有花白,面容清矍,双目锐利,见到我却温暖一笑:“姑娘,这边来坐。”   我不知他是何人,但谁对我友善,我就会更友善,忙搬了一张椅子过去坐:“大叔,你是谁?”   “舒达。”他说。   我肃然起敬,打量着他:“百草大侠!我小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呢!”   他仍笑:“你还在你娘肚子里我就知道你的名字呢。”   啊?我和青姑只是山野小民,他却见过我?我心知这和我的身世有关,正想发问,他伸出手,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姿势:“不是叙旧之机,我们尚有要事。”   欧阳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阿白,我心领神会,手捂在嘴上,意思是:“我口风很紧,万无一失。”   他作势想拍我:“你这毛病可真坏,大可大方地走进来列席旁听,哦,不,垂帘听政。”   先前不知阿白的身份倒罢了,而今已有揣测,我垂下眼睫,假装没听见,阿白又开口了:“严五常已投靠猎鹰国,我接下来这步棋颇难走。”   “金旗将军严五常曾经带兵平叛,立下赫赫战功,但安定后即交出兵权。皇上给他封了一个平南侯,赏赐不在少数,然而得了封号丢了实权,这等鸟尽弓藏之意,任谁都有不平意,他今日一反……”那双灿亮的黑眼睛凝过来,话语却是对阿白说的,“他和泽州总兵刘元天是姻亲,必也有动作。”   坐而论道他倒挺肃然的,很有几分样子,我不由一阵忧虑,才十六岁谈起正事就显出了老气横秋的口吻,长此以往未老先衰。他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但气氛太沉闷,只好努力地往下听,连猜带估也听出了个大概。严五常是本朝军中有名的常胜将军,有公谨再世的美誉,但功高震主,皇帝对他很忌惮,杯酒释了兵权,只给了他封号了事。至于这个刘元天呢,他也了不得,祖上是靖国公,他自己则镇守南大门泽州,手握三十万大军,若被严五常策反,后果堪虞。   更要命的则是尚书左丞赵东武,他和右丞相凌克定共同把持朝中大政,能调度三分之一的御林军。而刘元天及第入仕之初,被赵东武有意笼络,可算作是他的门生,刘元天若也反了,赵东武不可能不作出反应——也就是说,若严、刘和赵三方联手,则可为猎鹰国制造逼宫良机。 4 日日花前常病酒(6) 天朝本就风雨飘摇,人心浮动,官员们早就未雨绸缪,为自己的后路多作考量,纷纷打开门来敛财一通,哪管国家死活。局势一触即发,已到了存亡之秋,座中皆寂然,但自是各有主张,只等阿白发话:“此三人是大患,不可再留。”他转向舒达,“当这伙人互相牵制时,只要破坏其中一环,牵制也就断了,依我所见,先除刘元天。”   舒达道:“末将领命。”   我看着阿白,他表情淡如薄冰,但胸口隐然藏有万壑:“我十三岁时见过严将军,那时他刚班师回朝,金甲煌煌,气势迫人。那一役也胜得漂亮,对方的兵力是我方三倍,他仍取得了胜局。就是这么个人,竟也投诚了,可见他对天朝该有多痛心。”   一室静寂里,欧阳说:“各地流民乱党此起彼伏,朝堂却纸醉金迷,忠言无法上达天听,任谁都会心生去意吧。”   我听懂了阿白的意思,不可等到形成死环时才出击,所以斩杀刘元天势在必行。而严五常虽被猎鹰国奉为镇远将军,但阿白尚有惜才之意,暂不想动他,他的皇朝日后还须借助这些人的力量。   对手府邸有重兵云集,舒达虽然武功绝伦,也不好对付。我刚想说话,突地听到帐篷外马蹄轰轰声响,快骑如电,转瞬就行至近前。   立时即有人掀帘,见了阿白就跪:“属下这就随舒达大侠出征。”   这人铁甲长枪,头盔下隐见棱角分明的下颌,我透过帐篷向外望,草地上站着一列黑甲士兵,如一堵黑墙。我恍然大悟,阿白发出信号弹即是召见他们和舒达一行会合,恐怕还有些细节需要推敲。我不通政事,也知到了蓄势待发的地步了,杀刘元天不是上策,他一死,朝廷必会派人顶替,阿白仍掌握不了泽州大军。但此举能对严五常和赵东武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也能给浑浑噩噩的朝廷敲一记警钟。   而他们的紧张则源于杀刘元天也意味着兵行险招,他一死,泽州则门户大开,朝廷人皆自危,无人可用,皇上必会派一个草包去镇守——南大门很可能为严五常和他身后的猎鹰国唾手可得。因此阿白此役不仅派出了舒达等数十人的暗杀队伍,更将自己为数不多的亲兵送到泽州暗中助刘元天之后的新总兵一力。   身为被废太子,他手无兵权,能用的人太有限,但无论如何,这是险中求胜的一招。男人们仍在议事,我被这雷霆般的战事弄得很窒息,走出帐篷透气。   险恶如浪头一般袭来,光是我的感受就够可怕了,更何况是他们身在局中之人?我又坐在草地上看月亮,风里带了些微的湿气,想是晚间有雨。阿白在下一盘复辟的棋,我是其中之谁?冲锋陷阵的卒?过了楚河,永不回头。但关于“色诱刺杀”自是无稽之谈了,他们手头有武学大家,轮不到我去弑君,那——我的作用是什么?   捱了大半个时辰,他们才依次走出来,我见了舒达就去问:“大叔,你见过我?你是认识我爹还是我娘?”   大侠的腰身挺得很直,黑衣外罩了一袭深色的披风:“你是故人之后,你爹娘我都识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和你爹爹在桂花树下喝酒,你娘给我们烧几个小菜,烫一壶花雕,滋味很美啊。”   我激动得心砰砰跳:“大叔!你知道我爹的下落吗?他失踪了!他是什么人?我去哪儿能找到他?”   连珠炮地问了一堆,舒达怔住了,看向欧阳的眼里充满了疑问,想来他以为欧阳早就告诉我答案了,我扑上去问:“他在哪儿?” 4 日日花前常病酒(7) “他是朝廷的钦犯,被囚于天牢。”欧阳不情愿地说。   “啊?”困扰了我多年的事实竟是——我爹是要犯?我不相信,盯着他的眼睛,他低声说,“阿白上位就大赦天下了,会还你爹清白。”   “我爹所犯何事?”呵呵,不光是严、刘和赵等人,我和阿白竟也有所牵制。欧阳找到我,是为了让我帮阿白完成一桩任务,而阿白登上帝位后,才能保得住我爹爹。   我爹犯的案大约不光彩,欧阳不肯说,舒达见欧阳不说,他也不便直言,只摸摸我的头说:“等我回来,再和小姑娘说说话。”   等他回来……真相早就一目了然了。风云帮的侠客们和阿白的亲兵们纵马前行后,我仍站在原地发呆,欧阳走上前,揽一揽我的肩,我一躲,他的手仍在我肩上略一停,淡声道:“你爹是天降奇才,却不愿为天家效劳,皇上震怒,将他押入了大牢。”   他不愿为皇帝卖命,皇帝却不舍得要他的命,又不舍得放他去给别人卖命,成为自己的敌人,只好一关了之。我愤然道:“伴君如伴虎,换了我也不愿意。”嘿,我爹没负过我娘啊?他只是被关押起来了,不能和我娘相见,而且听欧阳的言谈,他是个颇具才华的人?我高兴了,见阿白在负手看月亮,喊道,“阿……殿下,你当了皇帝就要放我爹啊!”   阿白闻声看着我,我笑:“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用再瞒我了。”   欧阳看看我,忽然苦笑:“……你怕吗?把你带进了这么危险的局面里。”   我不觉太惊讶也不很怕,浮出水面来的事只是冰山一角,我只想弄清楚他们想让我做什么。可欧阳仍说:“暂时还用不上你,你待在草原上陪陪阿白就好了。”潮湿的草原气息扑面而来,他叹气,“如果能够,我希望永远用不上你。”   我自问能耐不够,但那必是很险恶的事了……会比舒达他们还严峻吗?见问不出名堂,我也不再多问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是了,有些高僧爱打哑谜,有些禅师长于阔论,此庙求不成,别处有山门。凡事深想都太累,我娘因此才入了邪疯了魔,他不说,我就等他说的那一天。   自小就在绿湖上混,还是见过一点风浪的,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三个站在风里也不短了,见风大了,便回了古堡,在天井支起一张桌子,漫无目的地聊着天。   那数十匹快马踏起一地飞尘远去,承载了他们的焦灼和愿景,夜虽已深,但无人入睡,两人遂铺开棋盘杀上一局,阿白掂量着黑棋,对欧阳说:“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会陪在我身边共度难关,我……”   欧阳很不习惯阿白抒情,打了个哈哈:“全天下都知道我三人要好,你若不行了,我也惨了。我们一荣俱荣,帮你就是帮自己,你又何必说这些?”   残月挂于天际,繁星黯淡,起风了。阿白的发 发丝微有散乱,映着苍白的脸,语声有些颓:“被废太子,又是病人一个,早就被朝臣弃之如敝,那时就不该结交你二人,累你们被拖到这场混战中来。”   他们下得心不在焉,我看得意兴索然,但谈话倒挺能激起我的好奇心:“还有一人是谁?莲花公子吗?”   “是。”欧阳就坐在我的手边,黑眸亮得惊人,如长河星子悉数倒映其间。今晚他这身湖蓝色的长衫让人感觉很清爽,眼睛若能吃人,我早就把他……吃干抹净,但这话不能说,吞,吞回去。   欧阳,我饿。 4 日日花前常病酒(8) 阿白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淡漠:“若真能放下那一切,就在草原上了却此生,也未必不好。”   连我都知道这是现阶段他无法达成的心愿:“殿下,你是长子,得当家。”   “还是叫我阿白吧。”他饮了口茶,道,“真是寻常百姓家倒好了,净身出户也不碍。”   欧阳笑了一下,若牵动嘴角也算是笑的话:“极品大红袍是很难得的。权力可以成就你的心愿,虽然它未必有必要,苦丁茶不也能喝么?”又指一指我,笑得不怀好意,“小民过的是另一种光景,比我们想象的还难过,你看看她,终日算计着每一毫子钱,可你至少不用为吃穿用度担忧。”   他揭穿了我财迷的本质,但偷鸡摸狗就要有被人看成贼的觉悟,我讪笑两声,不与之置气。只是焉知阿白不想过我这样的生活呢?若不是交心时刻,他是高傲的,我能想象他在禁宫中的日子多艰辛。他清冷的神情是他危险的起源,但他不屑改,却怎能容于他的后母静妃?   “是我矫情了,享受了权力,就不可再不知福了。”阿白咳了几声,不尽萧索,“老的不问朝纲,小的问不了朝纲,我若再罢手,夏姓江山……”   欧阳替他接了下去:“……毁于一旦。那个女人本一直在蛮干乱来,这几年却显得颇有章法,她背后是有人的。”   他们在说静妃,静妃七岁的儿子康王已是太子身份了,皇帝崩后他即可即位,这是必然之事,但静妃却按捺不住,继给阿白下毒后,又对皇帝下了手。阿白离宫时,已感到皇帝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但他在自己爹爹面前已失去了进言机会——他说的任何话,他都不听,而任何时候,他都不让静妃稍离半步,阿白只得避走草原。   依静妃的心智干不出大事,但更棘手的是她背后的支撑,那会是谁?其父亲是个五品文官,一生谨小慎微,借他胆子都不敢,但偏偏这个美丽而愚笨的女人一再咄咄逼人,不仅对前太子赶尽杀绝,还对皇位虎视眈眈。根据阿白派出的眼线来看,她近日来常去云福寺进香,并在寺院逗留一下午——   云福寺是皇家寺院,皇族上香阵仗颇大,她却独来独往,摒弃了随从,独自在天王殿待着,声称是为皇上和太子祈福。但连日来的祈福未免也太频繁了些,而且她在独处的时间里,应当是会见了人的。眼线虽无法近得她身,但苦候多次,终于发现跟她接头的是个面目平凡的男子,身量非常长,但举止从容,有世家子弟的气度。   他的面容很平凡,平凡得叫人记不住他的长相,线人跟踪了他,但他竟摆脱了,三柱香的时辰就消失在集市熙攘的人群里。线人的功力深厚,绝少失手,更别说对手能在极短时间逃脱了,可见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即飞鸽传书说:“以他的轻功和反跟踪手段来看,确系当世武林一流高手,属下对过过招或有所辨识才是,但他却面生得很,且未出手,看不出武学来历,恐是易容,属下会盯紧些。”   欧阳看过这封密报,只说了四个字:“她不肯等。”   想要不闻不问,就此斩断自己和那个冷漠之家的联系,但血脉相系,无从回避。阿白只剩一个空虚的头衔,虽不在意只能当个闲散王爷,但静妃视他为眼中钉,不放过他,也不放过他的父亲。以她的地位,只需等儿子顺理成章即位,没必要涉险,那就是另有主谋了,会是谁? 4 日日花前常病酒(9) 抢人东西的人总是心虚的,得时刻提防了,生怕对方有举动,哪怕对方对她看中的东西并不稀罕。可阿白是鹰一样的人物,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静妃不会放心。她杀了他的母亲,然后来杀他,接着是他的父亲,白眼狼已亮出了獠牙,可他的父亲只信她的话。我扶着阿白的手臂,很为他发愁:“内外夹击,腹背受敌,阿白,你真辛苦。”   猎鹰国频频来犯,静妃又很叵测,阿白连避世都不能了呢,他既姓夏,就永不能袖手旁观,因为无论是他还是我们,都不想当亡国奴。欧阳沉声道:“大丈夫在世,必当横行天下,而不是在烂泥潭中挣扎,那是在唐突生命。事已至此,推脱无益。”静了静,按住阿白的肩,不忍心,但还是说道,“只是你身染沉疴,还得挑这么重的胆子,苦了你了。”   他对谁都很温声好语,除了对我,这真可恼。   “不苦,有你们。”阿白面色惨淡却依然肩背笔挺,然而握着椅子的指节发白,显是在忍痛,我吸吸鼻子,站起来道,“你不能喝凉的,我去烧一壶新的给你。”   女人不可得罪,尤其是美貌的女人。阿白,你就这么活着,比什么都好。但他却不能够,他得痛楚而清醒地活着。内忧外患之下,无论谁得了大位,他都不会有好下场,被削爵后,或是被囚,或是被杀,总之,此生就如此了。   我想起前年冬天,接待过一个特殊的食客,他官至三品,享尽荣华却毅然辞官。我给他烧了几道小菜,他吃得爽口,对我说过,政治无非是上位和纂位。这些我都很费解,但我知道,谁跟阿白过不去,就要灭了他。因为别人要杀我,我也不能把脖子伸给他,反击是理所当然的。   我向阿白建议过,把静妃绑到这里来,她寸步难行绝了望,就对皇位没想头了。欧阳说:“只要有皇位争,那她定会卧薪尝胆。”   “不,由奢入俭难,你多耗她些时日,她早晚断了心念。”   晚来风急夜来雨骤,欧阳眯起眼,语声很渺忽:“没那么容易,石榴,是阿白耗不起时日,百姓耗不起时日。”   我拎着水壶过来,刚走到拐角处,正听到欧阳在说我:“等你身体好些了,就教她几招吧。懵懂纯然的一个人,却被我拉到了险境,我得让她活着。那日我们在客栈,她明明自身难保,还妄图还救我,磕得浑身青肿,她那个样子,她那个样子……”他的声音低下去,“你不晓得多……可笑。”   他说我可笑,我登时心中感受复杂,这时听见阿白说:“母亲对我说过,不欺心,才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可为了这一事,累及多少无辜。”他仍在疼痛中,声音尚能自持,但越发低哑,“我知道你要说,这是为了避免累及更多无辜。是,于私,我不想我们死;于公,我不想国家死,所以得想方设法活下来,再活下去。虽然偶尔我会想,江山自有气数,自古皆然。若我等索性放手,又会怎样?”   “我没你婆妈,我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不想被流放,被圈禁,被勒令着归顺,学习陌生的语言,接受陌生的习俗。”欧阳笑了笑,“三年前,我们义结金兰时就说过要荣辱与共,到了今天,我还是这句话,但不止你我和莲花三人,还有这天下的苍生。我想他们也不希望动荡颠簸,流离失所,我们正巧有点小能力,得做点事,哪怕螳臂当车,也得做事。” 4 日日花前常病酒(10) 若是猎鹰国得了夏姓天下,将会屠城、镇压、归顺、血流成河;若是静妃一脉染指帝位,幼主必然误国,而猎鹰国照样会打进来,下场是一样的。阿白此时的阻扰未必能力挽狂澜,虽身处夹缝中,但看不过眼,自愿跳入漩涡中心,即便是尽人事,也得去做。这就是所谓责任的全部含义了,他想得明白:“当日结交你二人,难道是为了在今日,让你们拿血肉之躯为我排忧解难?这些话往常我是不会说的,但今非昔比。若是有酒,必当敬你。”   都是翩翩佳公子啊,谁愿吃苦?没办法了呀……那么强悍的敌众,这么少的帮手,但他们仍不言弃,在这件事上,他们是值得敬重的男儿。   今夜剑已出鞘,他们都在等一个注定惊心动魄的答案。我走过去,给他们斟满茶:“我在水壶外面加了一层棉套,再过两个时辰,水也还会是温的。”   “真看不出来,你竟有这样的玲珑心思。”那个人喝着热茶,又来取笑我。   我瞪他:“我多少也是个女的。”   阿白看着我笑:“明日我若安适些,你就随我练飞刀吧,日后也好自保。”   “好啊!”我转向欧阳,正好撞上那双如上古黑玉般的眼眸,心一跳,“你教我的武功很特别,数鸽子是练眼力吗?”   “是练眼力。”灯花爆了,他挑了一下,像在遮掩着什么,而阿白已拆穿他了,“练武还是我教你吧,他的功夫……”摇头不语,喝了一口茶,嘴角逸出谑笑。我很爱看笑着的阿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欧阳武功很糟?”   欧阳被人揭了短,炸了毛:“武功稀松平常怕什么,小爷有钱,请上三千铁甲给我壮胆便是!”   这倒是,光是卒的武功就颇惊人,他只消会骑马就行了。可是请一堆人多花钱啊,我问:“这下不心疼钱了?”   “再差也比你强!”他嗷的一声,差点跳起来。   我没想到他武功不好,逮着机会就痛打落水狗:“你出身武林世家,居然……”   他拿一颗白色棋子敲着桌面:“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猜我爹他老人家一定想得开,他们会打架,但我会赚钱。”   “百年豪门的公子,见识非比寻常,来,我敬你。”我以茶代酒冲他一晃,“可你凭什么武功差啊,你家全是高手啊。”   我又在挖苦他了,但这样的欧阳真平易近人,不再是初识时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公子。那个他令人仰望和倾慕,只能用眼睛去追随他;但这个他,却是令人可亲可近的,只想用整个人去跟随他。   他侧过头,和我碰杯,咕哝道:“幼年顽劣,下不了苦功,武功这个事恐怕此生和我无缘了。”   阿白也伸过杯子和我们碰,不无遗憾:“有酒就好了,但我和石榴都不得饮酒,将来若无事了,怕也饮不得烈酒了。”   我忙劝他:“到时我给你酿淡酒,满院子都香。”   在绿湖时,我最爱酿的是优昙露,是用昙花酿成的酒,烹鳜鱼时用一些,格外提鲜,净饮也好喝,入夜时咕咚咕咚灌上半坛就能睡个黑甜好觉。欧阳漆黑眼中似有火焰,灼灼问:“那怎么待我呢?”   “桂花酿鲈鱼,做给你吃,不要钱。”   他的声音忽地淡若清水:“还记得?”   “还记得。”   “还是欠着吧。”他把棋子扔回棋盘,抬头看看天,“有风,快要下雨,这样的晚上总似曾相识,好像还在天都。”   阿白淡静道:“我们若还在天都,就能唤莲花出来一同吃酒了。七盏醉,只有他过了七盏还不醉,眼睛越来越清明,水汪汪的,比女子还秀美。” 4 日日花前常病酒(11) “他最恨别人说他像女子。”   “但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标致的男子。”   我便想起莲花公子来了,无论对谁都双目含情,真有桃花之相。他是欧阳的表兄,自小就混在一起玩,花街游荡、饮酒作乐,是铁杆的酒肉兄弟,日子过得很逍遥自在。阿白将他们三人的前尘往事细说分明,声音低哑得很温存:“天家子弟情分薄,我反而和欧阳与莲花走得近些,不觉已有三年多了。”   莲花姓王,本不叫莲花。那年殿试中了,圣上亲点他为探花,次日入宫面圣,圣上为他的容色所惊,赞他色若春晓,赐了本是赏给静妃的红袍,命他当场披上。   簇新的锦袍上绣了殷红的莲花,他穿在身上,竟比女子更添三分风流意,是恍若天人的艳媚入骨。圣上不住地击节,将他比作绵软明丽的江南,坐拥日出江花红似火的嚣艳,便封他为莲花公子。那是阿白第一次见到莲花,朱雀门外,筵席之上,他红衣惊艳,才学精到,安坐在璀璨的明灯下,红袍似会水般流淌,晃得他睁不开眼。   后宫多佳丽,连阿白逝去的母亲也是绝色丽人,但莲花是异类之美,亮得耀眼。他答谢了圣上赏赐的名号,当即作得一篇《莲花赋》,圣上龙心大悦,欲封他为观文殿大学士,从二品官。但他拒绝了,只说想当个采诗官,手摇木铎奔走于市井小镇,采集来自民间或烂漫或沉郁的诗歌。   莲花即使系出名门,又是探花之才,但年岁尚轻,又无政绩可言,按常理,要入阁还得奋斗多年,这本是多少文官眼中的幸进,但他却谢绝了。阿白说:“那晚他说恳请圣上给予他一点儿特权,更好地游走于天下,采诗官一职刚刚好。但位高权重人命贱,他吃不了苦头。爹爹就问,照这么说来,我就是命最贱的那个人了?他就笑道,不,圣上是天命所归,万灵护佑,如何能和草民相提并论?那年他才十五岁,对庙堂却看得通透,筵席散后,我便寻了他的文章来读,拜服于锦绣文字,起了结交之心。”   盛名之下无虚士,那是冬天,宫中的白梅开得盛,阿白带了糕点和茶去找莲花,跟他征歌逐诗,倾盖如故。禁宫时光很孤寂,莲花的到来,为他开启了一扇窗户,当他在酷暑午后捧着史书兵法读得艰涩时,莲花在走马章台醉卧花丛,他回忆着:“皇家规矩严苛,我活得挺拘谨,但他不同,他放浪形骸,潇洒不羁,我被他的性情迷住,忍不住喝了一杯又一杯……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皇宫深似海,他自幼被教导不可饮酒,以防被那些狠毒的女人算计,得保持足够的清醒才行,可是,莲花不同,莲花是他主动走近的人。他说他从未见过像莲花那样的人,行事张狂无拘,内在却像和氏璧,虽是稀世之宝却澹泊无华,以出世的才情书写文章,以入世的智慧规避伤害——   天子门生,风流探花。少年莲花是名动天下的倾城绝艳,多少王孙公子争相结交,多少名门闺秀竞相折腰,享用过漫天浮华的人,竟也懂得不可在壁垒森森的朝堂容身。   皇上放过了他,就像放过了一朵莲花。   莲花当开在池中,而非金銮殿上。一杯淡茶触动了阿白的记忆,他捧杯出神:“我的所见,只有他当得起御赐的‘剑胆琴心’几个字。”   “皇帝对美人的确有几分鉴赏能力,不输与在下。”欧阳鬼鬼地附和。   莲花公子不在乎天家褒赏,但他的家族在乎,王家正堂至今仍挂了圣上御笔“剑胆琴心”,他当得起这四个字,当然。 4 日日花前常病酒(12) 因着莲花,阿白认识了欧阳,这是他在那个冬天最大的收获:“陈年旧事都是最好的,根本不能忘。”   “最好的时光在将来。”欧阳的语气很是柔和。阔大披风,飞扬眼神,我的少年总有种春风得意的气度,像是未来无论给他什么,他都能施施然地接受,并津津有味地享受——他有这种气度。这是他令我最欢喜的所在,为此可以稍微容忍他对我的嘲弄,真的。   “好。待到将来,每天听风、赏月,病好以后就喝酒。”阿白露齿而笑,他笑得很暖和,像个兄长。但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因他很少笑吗?   欧阳在脑门上给了我一记:“石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今冬就埋上几坛雪水,来年酿酒,黑瓦罐、用红绸子封口。”   他这个外行!我笑话他:“这都是坊间附庸风雅以讹传讹了,雪水实则不大适宜酿酒,它会让酒水过于寒冽,影响酒本身的醇香。反倒是煮茶更好些,特别是春茶,雪水清洌,正好压住春茶的躁气。”   阿白眼中一闪,温言道:“你知道的都是我不知道的。”   “各有所长而已,我呀,是个厨子。欧阳没对你说过吗?”   阿白今晚的笑容分外多些:“他只说找着了那个女孩儿,身量很娇小,眼睛很大胆,还说……”   欧阳截住了话头:“雪天有什么好的,我只爱晴朗。”   你在转移话题,可是欧阳公子,我很想知道你会怎么对别人说起我,在我们初识后的日子,在我们分离的日子……在我们以后不得不分开的日子。   你属于谁的,我恰好路过,在心底引起潮起潮落。我压下突如其来的感伤,笑笑说:“可我喜欢冬天,每到冬天,绿湖结了冰,我就把冰面凿成一个个小洞,能够钓到一筐鳖。热水烧开,就是一锅很鲜的汤,大补的,有钱人都爱来捧场,所以每到冬天我都特别高兴。”   欧阳嗤一声:“冬天有什么好的,我独爱春天,诗里也说,年少春衫薄,可没说厚重的冬衣。”   我斜他一眼:“你爱的是骑马倚桥红袖招吧。”   他看定我,笑得傲然:“那又怎样,我有的是人招。”   “哦,有的是人让我招。”我慢吞吞地答。见阿白有一阵没吭声了,扭过脸去看他,他双手交握,青筋迸出,额角鬓发都被冷汗湿透,也不知在苦忍着怎样的病痛,我忙抬袖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夜风太大了,我们先回屋吧。”   欧阳猛地站起身,把我推开,架起阿白:“回去躺平。”   阿白拼力压抑剧烈的咳嗽,但压不住,咳完了就咬着嘴唇,把自己咬成了一只兔子,欧阳看着他,忽摇头而笑:“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可藏的?”   他说,自己人。我也是吗,我是你的自己人吗,欧阳?   天地寂静,月光如碎银,四野隐有风声,被古朴的城堡所阻隔。我跟在后头问:“都是中了暗含尘,为何我没有发作?还不到时候吗?我只有箭伤在痛,但再过几日就该好了。”   “啊,你真啰唆。”他说。    05 男儿何不带吴钩 我醒时是一天中最暗的时辰,舒达大侠等人应该还在赶路。除了阿白的信鸽和欧阳的雄鹰,驿站也是消息通道之一,但他们接连带来的都是坏消息,猎鹰国又攻破了几座城池,一路向帝都挺进,朝中人心惶然,已有好几位大员恳请告老还乡,皇帝在朝堂上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他们说,天朝就要完蛋了……群臣都在各谋去路,没几个人肯把赌注押在那个七岁孩童的身上。窗外雨纷纷,我一起床就去看了阿白,入目凌乱,他还未醒,半靠在床头双目紧合,衣袍上染了暗色血迹,薄毯上全是呕出来的药汁痕迹。我看得难过,默默地在他床前坐了半刻,这些王公贵族竟也有他们的难处,不是我最初认为的那样庞大而虚荣。 我们各有各的慌张,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我们都一样。那么,我们应当友爱些。我垂着头,想得入神,阿白在梦里呢喃了几句,手在半空中乱抓,我伸出手去,与他十指交缠,他的手真冷,微微发着抖,反过来使劲地攥着我,嘴里喃喃地喊:“娘——” 我心一疼,阿白动了一动,醒了,双目迷蒙地看着我,他应从未在人前狼狈如斯,随机就躲开了目光,侧头又是一阵咳嗽,周身的力气都化作了自弃。我起身去帮他捶捶后背,他一闪,自己一手扶着床壁,一手去够案上的药汁,手一颤,哐啷一声,杯盏跌在地上,溅了我裙角一片水渍,然后我惊恐地看着他按住胸口,长吐一口鲜血,猝然倒下去。 呕红之症,向来有死无还,我慌了神,连跑带奔去找诸事宜,神医赶来为昏迷中的阿白把脉:“殿下太操心,催发了暗含尘的深度发作,长此以往……” 我拿阿白的薄毯蒙住头,硬生生将泪意逼了回去,欧阳赶来时,一把扯下毯子,凶我:“你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他了?” 我恼他对我凶,但阿白身体要紧:“我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欧阳在房间里寻索着,拿起书桌上的一张纸,皱眉看了许久,不吭声。我期期艾艾地蹭过去看,纸上是用碳条画的线条,是兵器的锻造图,有潦草的涂改痕迹,一旁还写着数字和我看不懂的东西,桌上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草图,都是阿白画的,欧阳默了一晌说:“我劝他坚持,是不是太忍心?” “你不劝他,他也会坚持的。放不下,丢不开,那就捡起来继续做吧。”谁没点执念或妄念呢,我在我娘身上看得已够多,这些并未给她带来好处,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做,她不能活。有时候,偏执反倒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呵呵。 诸事宜为阿白扎了针,我便随欧阳出堡走一走,我问他:“为何让我住城堡?” “阿白说草原风沙大,你是女孩子。” “你为何不住进来?” “我是帮主,要和他们同流合污。”阿样随舒达出征了,欧阳换了一个人给我放飞鸽子:“再数数看,傍晚我来验收。” 用不着到傍晚,有了之前的经验,还不到午时我就得出了结论,三百二十九只。白日里时有小雨,鸽子的翅膀被雨淋湿了,飞不高,我数来不费劲。 完工后,在帐篷边晃了几圈,仍不见欧阳的身影,我去了虎泉洗手,惊喜地发现这儿有鱼,便去找风云帮的人要了几只铁碗捞鱼。他们吃饭都是骑马去两里外的牧场吃,黑压压的,很壮观,可苦了我了,别说没有钓具了,连锅都找不到。 虎泉的水很清澈,我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人们喜欢的都是柔情似水的少女吧,即便不是少女了,也该婀娜多姿,有人会对我这个模样的人有兴趣吗?我看着自己的倒影,咬住了下唇,别想了,小明。 正午时,欧阳来找我,头戴斗笠身披大氅,像个很威风的猎人,挂着“我是师尊我来指导你”的坏笑晃到我跟前:“报数!” 我给出数日,他又一愕:“后生可畏嘛!”我捧出食物给他,“来,开小灶。” 这儿什么工具都没有,我牺牲了一只饭碗当锅,又走了老远才找到枯树枝生火,给他做了一个鱼汤:“我得学会骑马,就能去牧场那边的厨堂了,弄一点油,小鱼炸得金黄,用来与你下酒。” 风中有甜软的香味,他坐来我身边,面带惯带的郎当:“这儿竟有鱼呢,我没留心。” “有水的地方就有鱼,有人的地方就能赚钱。”我掀开另一只碗,一股浓香扑鼻,“这是醉虾,试试看。可惜只有烧刀子,若有纯谷酒就好了,醉出来的虾有麦子的清香。” “有钱赚就会产生争斗。”少年用手拈了一只尝着,眯起眼,“脆生生的清甜……值几两银子?” “一片金叶子。”我狮子大开口,舒达等人离开草原时,我亲眼看到他将一大包沉甸甸的金叶子交给了他,那是卖命钱吗? 少年将我的头扳向他,我被迫和他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阳光穿云而来,逆光他眼中流转着灿烂的笑影。相隔这样近,心音响得几欲直达天庭,他笑得弯弯,充满了狡黠:“不然你以为我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都说钱财乃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是它却能激励人心。帮中三千人要吃喝,要养家,手中不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让人饿着肚子去杀人,那得多铁的关系才行? 无怪阿白贵为皇子殿下都吃得简陋呢,我只单单以为他中了毒伤了胃,吃不了荤腥,才一切从简的。但其实吃荤腥花不了多少钱,在绿湖时,最豪奢的客人喜欢点—道名为“十八珍”的汤,是用十九种菌菇炖出来的汤,鲜得会把舌头都吞掉。我听人说,天朝的大馆子里,卖得最贵的鸡汤就是用珍稀的菌子吊出鲜味又弃之不用的,每一样都比肉贵。 欧阳伸手拂开我垂落的额发,将我的额露出来,抿唇不语。我问:“怎的?考察我戴凤冠的样子吗?算命先生说我的额头生得好,很饱满,会有后福。” 他哼道:“这话你去和阿白说吧,嫁了他你就有望戴凤冠了。” 我一怔,玩笑开离谱了,真该死,我总会忘记阿白是殿下这件事,一紧张我就乱说话,一乱说话就被他挤兑,忙转了话题说:“下次莲花公子过来,让他带些种子,我观察过,草原上土地肥沃,撒上种子悉心照料就行。男人们除了吃肉,还得有点蔬菜,不然会嫌腻。” “哎,有女万事足啊。”欧阳摇头晃脑,却不上当,揪着我不放,“阿白是殿下,你嫁是不嫁?”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真恨他,能不提这事吗?我再不说了,我保证。 在自己心仪的人面前频频提到别人,只有蠢笨的石榴才干得出来,我后悔得要咬舌头,他咄咄逼人道:“他说了算,你就嫁?” 连日来,大家都很辛劳,他的眼圈下也有一道青青的暗纹,我看着他说:“我爱的是金子。” 他眼中冷光一闪,站起来,背着双手问我:“我若没钱浑身又脏兮兮的,你会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吗?” “我没钱浑身又脏兮兮的,你不也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吗?”他待我可真不太友善呢,我得刺回去,“欧阳公子,起初我见到你,你就是一个富家少爷,这个假设不成立。但我告诉你,就算你没钱又面目可憎,我还是会和你说话。” 为什么不呢,收工后,我回到我的村庄,路遇阿猫阿狗也是要蹲下来摸摸它们的头的,若还剩些小鱼小虾喂它们最好不过。欧阳公子,是,你若不是今日这个你,我也许不会在意你,但既已遇上,我无话可说。 我长久不做声,他也静下来,仰倒在草地上,双手遮住面孔。过了一会儿,从指缝里向外张望,见我盯着他,就把手拿开了,自顾自地说:“……再弄些玫瑰种子来,好看,香。” 梯子来了我就下,我顺着话说,“将来做些玫瑰酥给你们吃,香而不腻,入口即化。” “你是要把草原开发成你的庄园?” “有何不可?”我欢天喜地,“等到阿白称帝,必会给你封地,你就租我一片草原,我把它建成庄园,种很多菜,很多花,吃都吃不完。” “都给你。”他一骨碌爬起来,向我伸出手,“你收租子就行,不用干活。” 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和好了,别看他武功不好,却有一双侠客的手,自由而且温暖。我被他牵着,心跳得很大声,心虚地看他很多眼,他却置若罔闻地拉着我走向马匹,“带你去牧场那边看看。” 少年公子的白马很英俊,黄昏时他常骑马在微雨中绕过城堡一周,然后回到厅堂暖融融的火炉前阅读。往常,他总独自一人来到这儿度过冬天,我坐在他的马背上,怯怯地虚搂着他的腰,他反手拉过我的手重重地扣在腰间,突然说:“其实我也喜欢冬天,最喜欢外面漫天飞雪,我坐在炉前烫一壶好酒,读一本闲书。” “跟亲人围炉吃喝也好,煮一些菌菇、一些羊肉和一些年糕,这是我最渴望的生活。”由于不赶路,白马在草原上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来啃啃草,我们也就慢悠悠地说着话,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那儿对我说,哪怕将来分道扬镳,也有过这般适意的时光,已可微笑。 一个人的悲哀之处就在于,她不能把心爱的人和事揉碎了嵌进自己身体里,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手心攥出了汗,他有察觉吗?欧阳公子,我心惆怅。 这天地间只有白马和风,却有什么让我口燥唇干。到了牧场,他带我去厨堂,那儿有十来个手脚麻利的后生哥在剁着牛骨头,腥气很浓,他们取下牛肉,将骨头弃之,我心疼得直咂吧嘴。生于绿湖边上,我自小靠水吃水,对牛羊肉的烹调并不在行,但就算这样,我也知道牛骨头汤是极好的上汤原料,我能把它熬得很鲜,再放点茼蒿和香菇进去,能卖一两银子。 灶台上,搁置着油盐酱醋等简单作料,我问道:“养了奶牛吗?” “有几头,我们都喝腻了。”细长眼睛的后生答。 “带我去看看好吗?”这都是只会把食物弄熟的人类,有两名还不错,其余的数名都是赶鸭子上架,好在男人多半对食物不挑剔,只求油水足、管饱即可。阿白沾不得荤腥,但牛奶是好东西,我得给他捎些回去,改善改善伙食。 整天就数点鸽子,我得找点事情做。一扑到养殖场我就乐开了花,花白的奶牛在悠闲地吃着草,奶腥气味很浓烈。有两个小哥拎着木桶过来,全是最新鲜的牛奶:“姑娘,尝尝看?我们都不想再喝了,倒了又可惜,好歹补充些气力。” “不然我们做成牛奶糖吃?”我热情地提议。如何熬制奶糖我还是听人说的,正巧用来牛刀小试,回报阿白和欧阳二位佳人。 奶糖并不难做,难的是需要将用熬好的奶稀冰镇。正是春天,草原上没有冰,所幸阿白将此地弄成了他的兵工厂,不仅为风云帮的三千余人提供练功场所,还特地选派了精兵强将进行武器打造,我便托了一名小哥帮我寻来硝石,它溶于水即可使水结冰,帮我完结了奶糖制作的最后一个环节。 我趴在草地上,用长刀将它们切成小块,累得满头大汗,欧阳闻香而动,风风火火地跑来了,金刀大马地往椅子上一坐,我把奶糖捧给他,像捧着一些花:“尝一下?” 我昭然若揭的秘密,在每个黄昏烘焙成洁白的糖果,一颗颗地递给你。 他拿着白中微黄的奶糖端详:“比你白!”说着就往嘴里一塞,然后就愣住了,目光沾了湿气直飘过来,“入口即化啊石榴。” 我挑眉,复垂落:“能再热烈点吗?我弄了几个时辰。” 他又拿了一颗吃着,大修一扬,顺手将我发丝间的青草拂去,“好重的奶香味啊!口味独特别具风味,石榴你出手不凡!” 继小鱼小虾后,他又夸我了。我听到出自他口的赞美,大喜,蓦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欧阳公子近来良心发现,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可这位公子哥儿为几颗奶糖就不吝赞美,未免也太心酸了,我被他饿狼般的眼神震撼到,叹了口气。昨天上午他才吸溜着口水跟我说:“我想吃包子,雪白的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包子,雪菜馅梅菜馅!” 他在草原把牛羊肉吃得早就不耐了,区区奶糖就感动得老泪纵横的,我跟他说:“顿顿牛羊肉也能做出花样来,明天我给你做一道白玉牛肉球。”他笑若春风,脸在我眼前凑近,漾开,“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小娘子真是妙手锦心。” 我的心突突直跳,想着还有一笼屉奶糖没拿出来,掩饰般推开他,俯身去拿,一转头发现他仍在看我. 锦袍玉带的公子哥儿今日看起来是费尽心思打扮了一番,有点向阿白靠拢的意思,但阿白是不一样的,我说过,他一衣带水,华美如汉赋。可眼前人却也教我看得居然愣了一愣,他穿了玉白锦袍,拿扇子顶着下巴,一双眼珠子润了水似的瞅着我,俊美中带着说不出的明亮,到底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越看越耐看。 花香醉人,公子哥儿的笑容也很醉人,我心波荡漾,兀自压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去做事,他斜望着我肩上的鸽子,轻轻摇了摇头。 鸽子不怕生,黑亮亮的眼睛一转,咕咕地叫了几声。前天这只小鸽子跟别的鸽子打架,跛了一条腿,我想这点小事不能劳烦神医,就弄了点锅底草灰帮它敷上,结果就和它玩熟了,没事就停在我肩膀上,还好不乱拉屎。他又拿了几颗糖:“哇,你竟是一代奇女子,连糖都做得这么好!” ……可我也只会这个呀。 少年公子额头的汗亮晶晶,手往我肩头上一搁,径自走了。我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将奶糖分发给厨子们,见天已日暮,让一名厨子骑马带我回了驻地。 远远的天上,有星子升了起来。他刚走我就又想他了,明珠般的双眼流转有神,别看几天没洗澡,仍风华正年少,哈哈。我可比不得他,虽然草原上的水贵如油,今日我也要豁出去跳进虎泉里。 来到草原已有多日,我这两日身上痒得紧,伸手在耳后挠了挠,搓出了一团挺壮观的黑泥,遂在脖子和肘弯也搓出了另外几团,颇有成就感。也不知欧阳和阿白是怎么解决的,反正我得打虎泉的主意,但它是大家用来洗手和洗脸的,光天化日有碍视听,我得摸着黑再行动。 回驻地没多久,欧阳就骑马杀到,他的雄鹰带回了一封密信,他急冲冲地来找我,见我在数鸽子,就收了脚步,略略一停,摸出三片金叶子给我,就势往我旁边一坐:“石榴……” 我心知他又要差我做事了,手笔很大,事可能很难办:“你说吧,我撑得住。” 有钱拿,我什么事都撑得住。可他却说:“有两件事,好的和坏的,先听哪件?” “坏的。” “有人劫了狱,救走了你爹爹。” 我看着他,清清喉咙:“这为何是坏事?” “你爹爹待在大牢里反而安全些,他们偷走你爹,是为着要挟他,拿你娘要挟他。” 我抽了抽鼻子,“青姑呢?她在哪儿?” 他看了我一会儿,过了片刻把眼光移开:“这就是好事了,你娘将和你爹会和。” 青姑将见到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却是在彼此都身不由己的时候。我默了一阵,问他;“我爹究竟身负何等才学?会误国还是救国?竟被如此提防?” “既可误国也可救国,但我现在还不能说。”欧阳说,“能从天牢里救人,普天下也只有静妃有此能耐了,我的眼线已盯紧了她,相信不日即会打听出你爹娘的下落。” 我把玩着手中的金叶子,问:“那次你说我娘在皇宫,是为着安抚我吧?他们先抓了我娘,再押我爹去见我娘,是想以我娘的性命胁迫我爹为他们做事吧?” 闲花淡淡春,公子拉过我的手:“……的确是为着宽你的心,但你爹娘都还有用,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若没用了,我爹娘都活不成了吧?”我心如响鼓擂,想抽回手,可又舍不得,任他握着。 星光下,他靠了过来,贴着我的耳根轻声说:“你放心,我会在那之前救出他们。方才我已将密令发出去了,派出的是卒。” 卒,那个武艺惊人的蓝衣小厮,是欧阳手下最厉害的高手。有他出马,我也略安心了些,可欧阳离我太近,气息激得我小心肝乱颤,话也说得七零几落的:“金叶子是……” “你拿着玩,且安心吧,不出两日就当有消息了。” 我在风里问他:“在牧场时你就想对我说,是吗?” “看你那么高兴地给我吃糖,我就……不想说了,可这或许不算是坏消息,从天牢里捞人难,可从外头捞人,倒有几分胜算。”他爬起来,吹声口哨,大摇大摆往城堡走,“我去看看阿白。” 他步子很快,一下去得老远,我说:“……谢谢你。” 每次他都给我钱,我都过意不去。好吧,拿人手软,除了肝脑涂地无以回报,但为我娘攒点养老钱,我死不足惜。我娘身体不行,我赚的又是小钱,若不趁早未雨绸缪,将来会很惨。大雁一群群头上飞,我若不拔下几根毛,将来的日子必然过成了铁公鸡,一毛不拔,因为拔无可拔。 但是坦白说,欧阳这个钱花得冤枉,不像他讨价还价只肯把钱用在刀刃上的作风。何必给我这么多呢,发给士兵岂非更好。对我只消说句,不听话砍我全家,我自然就被震住了,肯定就会十分合作啊。 命比钱重要。留得命在,才有花钱的可能。娘,你可要等着我。我在虎泉边又坐了许久,直到风云帮的人都缩回帐篷睡觉去了,万径人踪灭,我一身脏臭,蹑手蹑脚地跳进了虎泉。 夜色如墨,一道身影掠起,一个饿鹰扑食之势,凭空拎住我的领口,从虎泉甩到地上。我遭了突袭,还未看清来人的长相,他对准我太阳穴就是一拳,我脑袋嗡的一声,眼中一黑,被他打晕过去了。 我做了个梦。 梦中,欧阳牵一匹火红的骏马,熙熙攘攘的众人堆里望向找,目光澄亮。我一眨眼就站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袖说:“公子,我想你。” 闲看花时风也醉,梦中他双目瞬也不瞬地看我,笑如熙熙日光:“我也想着你。”我无限快乐,去拉他的手,他将我往怀中—带,一手支住我的后背:“你太瘦了,有点硌手。等身体好些,牛羊肉管饱,补—补。” 我搂紧他,他却—抽身即去得远了,像晨曦中的花香,淡入薄雾,踪迹不见。我惶急莫名,连连赶上他的身影,却见越天蓝乘一顶粉红轿子来了,跳下轿子将一柄重剑笔直指向我,她美貌如昔,铠甲下裙裾飞扬,要我还她欧阳公子。 我猛一凛,醒了。 已是后半夜了,豆粒大的灯火晃荡着一屋子昏光,我迷瞪瞪地环顾四周,正是我在城堡里住的房间,咦—— 门声一响,漏进浅白月光又合上。我闭着眼,听脚步由远而近到了床头,来人俯身看我,我的脸上方是他微微的吐气声,正是欧阳。他坐了一会儿,伸手拂过我的脸,停在嘴唇上,手指沿着纹路来回地画着圈儿。 我躺在那儿,浑身的骨头已化成一汪春水,但心知不可睁眼,仍强自装睡。他俯下身,双臂环成一个圈,抱了抱我,忽然轻轻,轻轻地叹了一声。 那个晚上,那个人伏在我心口上,叹了口气。而后他松开了我,嘎吱开了房门,走掉了。 我这才“悠悠醒转”,看了看自己,跳下虎泉时已脱了外衣,但此时却发现,连里衣都是干燥松软的—— 惊得一下子坐起身,我的衣服!我的里衣明明该是透湿的才对,呃……莫非是……欧阳帮我换的?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喝了几口茶,敲着床板想昏迷前发生的事,越想越迷乱,他却又进来了,双眼直定在我脸上,声音放得很轻柔:“……我不该和你说的,我……” “什么?” 他挨着我的肩膀坐下,脸渐渐移到我眼前,双目就在一寸开外的地方,直对着我:“你要学着相信和依赖别人。” “你吗?” “未尝不可。”他的笑眼弯得更深了些,“我说的话就那么不可信?” “啊?”我没听懂。 他迎着灯笑了笑,向我半斜下身子,将我揽入怀中,热气吹着字眼儿钻进我耳朵:“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明白吗?” 他一靠近我,我的骨头就酥了半边,另外半边则融化在这一笑里,可他的话太费解了,我被弄得一睖睁,也不管心如撞鹿了:“偷袭我的人是你?” “救你逃出生天,舍我其谁?”灯下,他眼似湖光,箍着我的手握紧,“至少也得看一眼你爹爹的模样吧,嗯?”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往虎泉那一跳,他当是我担忧父母想不开,寻了短见,他的怀抱很暖,可我很窘,想到被他换过衣服就窘透了,只好装傻:“水很浅,我……” “……你们臭男人不时兴洗澡,我可是女的……”我还未享过清福,怎舍得死。欧阳公子,只要能跟你活在一起,我就觉得任何事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怎舍得死。 他不信我的话,却展了眉,又是一笑,我喝茶时唇边沾了一片细小的茶叶,他长袖一扬,顺手帮我拂去—— 在最初的记忆里,他便帮我拂去了脸上的鱼鳞,旧梦仿佛重温,我喉头发干,一对眼,他一怔,抱我的手一紧,随即闭上眼,低下头,找准我的嘴唇就啃了过来。 舌尖在唇齿间深入,我不动;他狠狠将我往怀中箍紧,我不动;他细细地探索深入,我仍不动。欧阳公子,你是用这种方法唤起我的生念吗?可我不需要呢,我贪生怕死很爱钱,我不乐意随便死。 少年的唇舌很温软,我念及噩梦,心在眷恋煎熬,身体却负隅顽抗,抵死不从。他箍着我的手慢慢地松了,水波不兴地看我,我沉默寡言地看他。这种场面也不妨美化成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事实明明不是如此。 我们面面相觑了半天,他说:“我和阿白说着话,却突然意识到不对,折回去一看,你竟还坐在虎泉边。我不敢动,心下明白你是被我说的话吓到了,我……”手在我发间停了停,“石榴,别怕。” 我的心跳平缓了些,口中均匀地呼气吐气:“不死不死,我还要赚你的金叶子。”三公子,我贪恋你的怀抱和……亲吻,但不是这样的。我不要做渺小卑微如尘沙的姑娘,感激涕零地跟你上路,然后永远诚惶诚恐。 要么爱我,要么永不。 有位食客跟我说过,妄念和执念,构成了人生的惨淡。你是我的妄,但我不可让你成为我的执,我得让自己想开,然后再放开,这样,心里就不会那么疼。 你是属于别人的,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桥红袖招,可我不要做其中一个。她们注定落空,低入尘埃,我不愿意。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样清爽些。我垂下眼:“公子,我困了。” 不能再让他待下去了,否则我会后悔方才没有从了他。天知我拒绝得有多辛苦,哦,天都知道。 草原上的日子被我过得很快活舒心,本着我雁过拔毛的一贯原则,我学会了骑马,还碰了点射箭皮毛,又缠着诸事易学了粗浅的易容术,每个有专长的人我都不放过。然后再将我的专长奉献给大家,今日做些奶糖,明日端出一锅香草牛肉,草原上有的是可入菜的植物,皆能为我所用。 欧阳托莲花公子弄了些菜籽,绑在雄鹰的腿上送来,我便牺牲了一块草地,开垦出来种蔬菜,洒洒籽,浇浇水,数数鸽子,终日很充实。对了,某天清晨醒来,我发现他将一只大木桶放在我窗前,这样我沐浴就不成问题了,很是开心。 大漠草原,骑马猎鹰,见的,说的,听的,全是新鲜事物,我很快活。晚上我就和风云帮的人席地而坐,他们喝辣得要命的烧刀子,吹着牛,别看很多人都是粗陋的短打装扮,待一报上昔日名头,个个都是江湖上红极一时的人物。 我问闲云野鹤的生涯不好吗,何苦要替一个十六岁的公子哥儿卖命,有个白鹤大侠说:“人年纪一大了,也不好那些打打杀杀了,就想着娶个老婆找个自在的地方安生。但江湖人快意恩仇千金散尽,手头没个底儿,合心意的姑娘哪是那么好找的?三少爷就帮我想了办法,我很满意,为他做点事也是应该的。” 欧阳为这些武人做的事很简单,寻来贫寒人家的姑娘入得日月山庄,教她们舞艺和音律,再弄几次品茶会之类的,武人们济济一堂,和哪位姑娘看对眼了,也就成其好事,皆大欢喜。 对穷苦人家的姑娘而言,与其嫁个粗野村夫继续挨穷,不如嫁个忠厚的武人,他会些拳脚功夫,随便去哪个大户人家当家丁,饿不死自己和娘子。欧阳三公子这两三年来致力于拉郎配大业,江湖浪人和贫家姑娘恩恩爱爱,投桃报李自是不在话下。 欧阳世家不缺钱花,但如何把钱花出了最大价值,三少爷的邪门歪道到起了作用。这年头肯当侠女的女子少,有几分姿色的就更少了,又多半早就有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弟。平常人家呢,又不愿闺女嫁与性命朝不保夕的武人,风云帮三千人当中,有三成人都是经由欧阳引荐才娶了秀丽的老婆的,他们在江湖人里一传,初出茅庐的后生哥就主动找上门了。想想看,欧阳能提供一个大的场地供他们修习武术,跟一帮高手切磋,还提供像样的酬金,甚至解决后顾之忧,连老婆都娶得上,小年轻们都忠心耿耿。 像白鹤大侠这一类的中年汉子,干完这一役就能拿到丰厚酬劳,回乡将老婆孩子养得舒舒服服的,忠诚度就更高了,因此这三千人远居世外,照理说动静不小,竟也未走漏半点风声。 每天晚上我都会去探望阿白,他的毒比我重,多日来不见好转,教人心焦。 暮春的夜,和风细暖,阿白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只剩满目萧瑟。听到我来,他睁开眼,起身徐徐走来,行走间衣袂风翻,凤仪极静好。月光轻碎,他递给我一件物事:“你会喜欢吗,石榴?” 是一块光滑圆润的小东西,呈古旧的血红色,在月色下隐见里面有碎屑,我拿到眼前细细看,呀,是松枝。小小的一块,微有松香气,像一滴泪。我问:“这是何物?” “琥珀,但宫中多称之为虎魄。”他的音容从容静切,“是早些年间使节呈上的贡品,我见了喜欢,就去向父皇要了来……事实上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索要,他很意外我会挑中它,我想,有些东西称不上金碧辉煌,但就是合眼缘,这就够了吧。” 这块清凉光润的琥珀也合我的眼缘——一截松枝永远地静止在松脂清香里,这多像一桩四野八荒的盟誓,有着最壮阔的往事和寂寥的今天。但越是爱不释手,越不能夺人所爱,我还给他:“殿下,你喜欢的,我不能要。” 淡淡笑意自阿白眼中盈起,他拉过我的手,将它放在我掌心:“那天我得到它,就是为了今日送给你,宿命一般。你瞧,你多像它,心如松枝,只一点点就能让人闻到了森林。石榴,它不是珠宝,你随便拿着玩吧。” 清风徐来,男子的双眼清滟亮洌,我将琥珀攥在手心,它不是金叶子,但在我看来同样珍稀,我紧握住它:“好东西,我收了。” 其实我尚不懂阿白赠我,是以信物之托。以我爱占便宜的心理,我只晓得,他愿意送,而我愿意得。他是殿下,有许许多多的好东西,我得了一样,也不为过吧?次日我见着欧阳,向他炫耀:“它叫琥珀,我很喜欢它。” “哦,松树的眼泪嘛,你还当它是宝贝。”灯影里映着缤纷的窗花,他浓眉一滞,不高兴地问:“找阿白要的吧?” “才没有,他给的。我只管你要东西。”我询问道,“你认得它?” “认得认得,以前去宫里找他玩,他写字作画时,总把它当镇纸用。”他笑了,如四月春庭午后空花般暖融融,“给你说件好笑的事,你知静妃为何会下毒成功?” 我想了想:“……下在饭菜里?汤药里?” 他啧一声:“皇子不好当啊,他吃东西很谨慎的,要不然早就没命了。”抚额又笑,“阿白这个人行事最守礼,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但有一点不好——他写字爱咬笔头。” “这有什么不好,我也会咬,碰到不会写的字时,笔头都被我咬秃了。”我喜滋滋地问他,“你尝过没有,笔头有点咸味,倒不难吃。” 欧阳抬手,轻拍我的手背:“事情就坏在这儿,毒下在食物里,象牙筷一试便知,但下在毛笔上……” 呜呼,祸从口出。不,祸从口入,可怜的阿白。 草原多雨,夜半突然大雨倾盆,草木气息熏然清谧。欧阳带我去找阿白,支起桌子下棋,阿白照例咳得很,我给他倒茶:“我真幸运,没你严重。”这话太幸灾乐祸,连忙又说:“会好的。” 阿白这晚穿了大红袍子,衬得面容如玉,他下了一粒棋子,眼中似有巨浪滔天:“真希望上战场杀敌的人是我,马革裹尸还好过后宫的毒药和暗杀。” 但静妃怕他立下战功,引发朝臣倒戈,早就向皇帝进言,不许让他带兵打仗,也不许他处理些宫中事务,添上几笔功绩。总之,阿白在皇宫里是彻头彻尾的闲人一个,静妃下毒把他害成这样,却还四处昭告天下,说太子病根深重,又无子嗣,是个短命之相,立为储君堪忧。皇帝禁不住宠妃几次三番地磨,也认为不能将江山传给一个孱弱的太子,遂改立了当时年仅四岁的康王。 局面太坏了,真的。皇帝除了静妃,还听谁的话?我呲出门牙,不,是皓齿:“阿白,先收拾外面的人,再关门打狗,我们陪你。” “你说得好似惩罚不忠的夫婿。”殿下一笑,清贵无双。 据欧阳说,阿白素来不苟言笑,但目下他已成为一个很喜欢说笑的少年了,一如他十七岁本该有的样子。我在种花草时,他会拿把锄头帮忙,锄锄草什么的。每当他弄得衣袂和靴子上沾满了泥土,蹲下身欣喜地说发芽了的时候,我都很难想象,初见时,他是个坏脾气的皇族。 我满心都在盘算着我种的瓜和花,他满心都在盘算着他的天下,但这不妨碍我们是能够谈天的朋友。欧阳拿一粒棋子敲着我的手背:“阿白因你学会哈哈大笑。” “阿白还是开心点比较好,将来他不开心,吃苦的就是黎民百姓。” 阿白赢了这一盘,双眼在淡色月华中波光潋滟:“四岁时,母亲被打入冷宫,我们的好日子结束了。从那时起,我就想有尊严地活着,仍未能如愿。” 微风扬起他的衣襟发带,说不尽的飘逸出尘,挑起人端详的欲望,我小声说:“冬风对梅花也很不好,但梅花还是一年一年地开着。” 欧阳笑出声来,阿白也笑了:“你说的话,总这么朴实却叫人思潮如涌。” “没人对你说过吗?” “他们会说,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说:“梅花宁可不香,也不想忍受苦寒吧。”猎鹰国就是这样,他们的土地贫瘠,种不出好粮食,一亩地只当天朝的三分田,又常年缺水,风沙很大,生活很清苦。当时的帮主后来的国王就想了个办法,到处征战,等把天朝南边的几座城池占领后,他们就搬过去住了,尝到了甜头后,国王再接再厉,又拿下了城池若干。 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个个对国王服气,把儿子送去参军,儿子们发奋图强,不要命地帮国王攻城略地,很快就强盛起来。阿白跟我讲起时,我很理解,人穷怕了就会玩命,我也是。 但猎鹰国的国王很骁勇善战,我很担忧:“你这么弱的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帮老奸巨猾的人呢?” 欧阳说:“石榴,换了别人说殿下弱,他就一梭子飞刀过去了。” 我眼里的阿白,已不再是最初阴戾的少年。他左手揽住欧阳的肩,右手拍拍我的头:“所以,要靠你等相助。” “我若是神仙,就回天有术。”我真是遗憾啊。   欧阳侧过头轻笑:“石榴,终有一天,你将近于神。”   阿白看着欧阳,眼底有光亮:“你对她,有几成把握?”   “四成。”   阿白脸色徒然一变:“才四成?”   “这个得靠天意,不是人人都是昔年地乐风起。” 欧阳静静望着跳跃的火焰,一张俊颜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眸子好深好黑,我问:“乐风起是谁?”   欧阳唇角忽然勾了一下,露出一个朗然的笑:“你爹爹。石榴,你叫乐明。”   乐明。作为姓氏,乐字是念作“月”的。月明。我念了两回,笑道:“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倒是好名儿。”   一语未完,欧阳和阿白同时向我看来,双双叹息。想必是在担心天朝亡国吧,我这句话说得甚不是时候,忙堆了笑:“没事没事,该打的架还得打,咱们攻取关山五十州,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都换了几句诗,可阿白仍高兴不起来,望着我的眼睛里带了三分思虑,欧阳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袖着手盯着棋盘,他连输了两盘,很是气闷。   “阿白,你是天之骄子,不要总像这样拧起你的额头,先前还笑得好好的。”我说着用手去舒展他的眉,却被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何不去争,她说男子的心走了就走了,争宠有损妇德,是最忌讳的。她若泉下有知,我在争一个位置…… ”   “你争的是命。”,欧阳呢,我争吗?他有个美貌的未婚妻,名叫越天蓝。 欧阳斜望我和阿白交握的手,努努嘴:“还有水吗?茶喝完了。”   “我去提一壶来。”他是又有暗语要和阿白说,这才支开我吧。没关系,我会偷听的。我站起身,我不争欧阳便是了,我不做不自量力的事,穷人家的孩子小明要有风骨,穷也穷得硬朗点,只为二斗米折腰。   但提壶而返时,他们并不曾说什么私密的话,欧阳下着棋,和阿白闲扯:“可别再消极了,你背上的绳子上绑着好儿只蚂炸,你不行了我们都不好办。”   他待阿白,以男人之间的友情,再惊涛骇浪,都说得风平浪静。阿白笑道:“等将来天下已定,从弟弟们里挑个出色的承了皇位,我撤了差事,左右做个清闲王爷好了。”   打天下是男人的事,我就是个做饭娘们儿,他们凶险他们的,我先舒坦了再说。我拎着水壶走上前,帮他们斟了茶。欧阳总算扳回一盘,郎当地歪在藤椅里,天又不热,他还拿着大蒲扇使劲摇啊摇,亢奋地问我:“像孔明吗?”   “像纳凉的老头子。”   纳凉的老头子不高兴,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   他成天嘻哈无正形,令我己经想不起来初遇时他的模样了。其实时光并不远,春暖花开的绿湖上,那个轻衫贵气的世家公子。那令我魂飞魄散的一望。   如今他就在我面前笑着闹着,晚饭时,我给他做了蛋炒饭,这还是莲花公子托人送到骚站的,很珍贵。他吃着鸡蛋十分遗憾:“要是有……”我竖起耳朵,想记牢他馋什么,下次想办法弄来给他吃,他放下筷子,很是忧伤,“…… 要是有香椿就好了。”   我……   公子你真可怜,我安慰他:“等回了天都,我做一桌子禽兽和禽兽的后代给你吃个痛快。”   他挑着眉眼,一只手搁在我领口,笑得哈哈的:“一言为定,我吃满意了就当个禽兽,如何?”   我打落他的手,风流三公子,这是在草原上,等回了天都,莺莺燕燕排成行,你哪会记得小渔娘。   更残漏尽,茶水也喝得淡了,男人们不下棋了,我们吹着风,有一句没一句谈着天,阿白和缓如水徐徐而道:“再过些时日,就是吃石榴节了。往常在宫里,六七月总有新到的红籽石榴,拿来剥皮磕牙,一下午的时光。”想一想,叹,“可惜读不了诗书,往白袍上一抹,就是几个红印子。”   “还顾念诗文歌赋做甚?”欧阳笑如山花烂漫,手在我脸上轻轻一拧,“有得石榴可吃,就是赏心乐事了。”   阿白拿过手边的起火石又点了一盏灯烛,点火时他护了护火苗,袖衫被灯火染了一层淡黄色,好温暖:“石榴好吃也好看,红艳艳的花,红艳艳的果,看到它就如同看到了晴天。”   欧阳一双水银样的眼珠闪了闪:“带你来草原未必那么错,你看,殿下从不跟人讲这么多话。”   “我知道。”我转向阿白,“你爱看月亮,以前当然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阿白披了一袭雪白纯净的锦衣,漆黑的头发用一条白丝带束着,清贵而不可方物,轻问:“……便可得出结论吗?”   我点头:“太阳普照大地,是所有人的太阳,但看月亮的人总以为月亮是他一个人的。你爱看月亮,你一定常常觉得自己只是独自一个人。”   我不觉这话说得高明,但欧阳竟对我刮目相看,跟阿白说:“你可把武功藏紧点,千万别倾囊而授,否则她文武双全,只怕想当女皇,祸国殃民。”   “通透畅达,且莫说祸国了,就算殃了一颗民心,便也是要命之举。” 他们是在打哑谜吧,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文武双全是个好词,我对欧阳说:“我  跟阿白学了飞刀,现在可以钉到木柱子里半寸了呢。”   这就是赤裸裸的炫耀啊!欧阳却不生气,点着头说:“石榴的神功小有规模,值得敬佩。”   这赞美太让人受用了,引得我斗胆一问:“刺杀皇帝,如何?”   “被侍卫率先捅个马蜂窝。”他的报复来了,“不,剁成肉泥,御膳房就不愁当晚的饺子馅了。”   我涎脸道:“公子说话忒风趣,在下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悠悠笑,手刚要摸上我的头顶,我一闪,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小娘子倒是傲骨峥嵘。”   “承让。”   我是在次日才得知刘元天被杀的消息的。   天将黄昏,我的鸽子己数得炉火纯青,便闲下来种菜。几场雨下来,小苗儿长势喜人,这段日子过得又自在又松快,我伸了个舒服的懒腰,顺便挠了挠肩脚骨,它在生肉,痒得紧。   “有你在的地方,就没有荒原。”含着笑意掺着青草香的声音被清风送过来,我转过头,对上来人的笑眼。   我弯腰抚摸着青青的小菜苗,把他说的这句话理解成,你的世界我为你留住春天。你不是最爱春天的吗,欧阳公子。其实我也爱春天,因为我在春天遇见你。   他倚着我坐下来,左眼冲我眨了一眨,我顿感全身轻飘飘,欧阳公子,你是没阿白漂亮,但为什么却是你,深得我心?深吸一口气,一只鸽子,两只鸽子,三只鸽子……   欧阳公子,你比金子还可爱,我怎么办。   他郑重而深刻地看了我一眼,将我的两只手都扯过去,包在他掌中反复端详,看得我莫名其妙:“有问题吗?”   我的手很难看,有趼子有疤痕,跟越天蓝那类大家闺秀是比不得的,她们的手叫柔荑,我的手是笊篱。但我岂止是手不如她好看,债多不愁,我不想了。   “没,回天都后,给你弄些珍珠粉敷一敷,我看到她们都在用。”欧阳清了清嗓子,贴着我的耳朵说,“刘元天被莲花公子拿下了。”莲花公子不过是眼带桃花,这位欧阳小哥却是嗓子里含着桃花,半酥半懒,吐气吹动发丝扫着我的耳根颈窝,我身子一软,被他圈住,挣了两下,挣不脱,便算了。   话说接近刘元天并不易,他是朝廷命官,舒达却是江湖草莽,阿白的亲兵们只作安插用,不可暴露身份。先前他们商量的是让舒达扮成外来商贾,带了重礼到泽州总兵府拜访,但临到眼前才知这一招行不通,刘元天此人近来甚是谨慎,闭门谢客,拜贴送了三回都无功而返。   就算勉强进入总兵府,以刘元天的作风,舒达必得不到单独会面会。虽以他的武功,可一击而中   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府邸守备森严,兵力齐整,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阿白不愿舒达冒险。舒达自不介意涉险,但这无疑是下策,一干人潜伏于泽州,正苦思对策时,莲花公子不请自来。   刘元天好男风,对莲花公子生过觊觎凯叙之心,但当今圣上都放了他,他明里不敢妄动,私下倒邀过莲花公子几次。可莲花公子不赏脸,他的口头禅是,武夫什么的最讨厌了。这回他却主动攀了上去,只说途径泽州,想到在此地尚有一位故人,府邸中种了几株西府海棠,是极之难得既香且艳的品种,便自带了颜料登门拜访。   莲花公子的水墨画是一绝,画法也与寻常画师不同些,当年高中探花时,皇上留他在宫中小住赏梅,日日在冰天雪地里看他作画。阿白也见过一回,小雪初晴的午后,梅花深处,地上铺了一卷足有数丈宽的画布,那人披了红袍,袍角蘸了赭色颜料,信步在画布上走了一圈。   阿白定睛一看,梅树的藤错乱有序,只消添上几抹红,便成一幅梅花图。但见他在寒风中衣袂飞扬,施展精妙无双的轻功,手中的笔信手一甩,墨点却准确无误地落在藤蔓上,胭脂点点,时挥时洒,好一幅杂花生树的水墨图。只看得皇上眼睛发直,大叹莲花公子色艺双绝,风姿跃然。   砌下落梅如雪乱,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梅花图一事朝野上下无人不晓,武将刘元天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托人给莲花公子送去文房四宝等物事,都被他回绝了,但这一日,莲花公子却以赏海棠为名,主动造访,可把刘元天乐坏了。 莲花公子说自己作画时好静,不喜被叨扰,刘元天便屏退了下人,和他单独相对,享受了一把圣上尊享的待遇,是为“名花倾国两相欢,常使君王带笑看”。 三千海棠,花开似海。白袍公子在海棠中央迎风峭立,向武夫艳媚一笑。 云霞漫天,武夫且惊且喜,走向他——   刘府的亲兵围拢时,花树下落英缤纷,刘总兵和莲花美人双双倒在血泊中, 一探鼻息,莲花尚还有救,但刘总兵却……   后来所有人都晓得了,来历不明的世外高人在总兵府潜伏多日,银枪一亮,莲花便与他交上了手,但对方伸手甚了得,合总兵和莲花二人之力,竟也在五招内就败下阵来。   莲花天分奇高,是当世罕见的武学奇才,连他都对付不了的人,自是非同一般。这件事很快传回皇宫,皇帝坐立不安,第一时间给泽州派了新总兵,同时快马加鞭为莲花送来了大内良药,望眼欲穿地企盼他 能活下来。   莲花“昏迷”了三天,到得第四日,他演不下去了,虚弱地醒来,床前围了一圈少女,个个都扬言此生此世愿侍奉左右。他苦笑,挣扎起身,暗自从屋檐上唤下欧阳的雄鹰。   欧阳的密信就一句话:“为洗脱嫌疑,你对自己也下了手?”   花香四溢,莲花垂睫疾书:“特意穿了白,再借他的血一用,那效果甚逼真啊…… ”   我盘腿而坐,半靠在那人怀里,看着莲花放旷的字迹呵呵笑,欧阳,你怎会认为那个妙人儿会让自己吃亏?   刘元天一除,连在赵东武和严五常中间的线便断了。朝廷反应很快,马上调派了新总兵张子谦。但这位仁兄是个享乐派,贪生怕死耳根又软,几枚糖衣炮弹一攻,他便为舒达所制,当了个傀儡总兵。   那边厢严五常见姻亲已死,大为悲恸,又心知泽州于天朝的重要性,便率领猎鹰国一众大军,向这边攻来。还好阿白的亲兵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早就渗入泽州,打算给予外敌最严厉的迎头一击。   仗是要打起来了。   这日阿白又咳了血,欧阳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我担心他撑不住,提住要换他,他眼一瞪,打发我回房间睡觉。可我哪睡得着,天微亮,就赶来看他们,半昏半明中,两人都睡着了,欧阳背靠着墙壁,双目从容地合着,长眉舒展,睡容恬淡。可阿白就不同了,床边落了一方白怕,已被血迹透染,袖口被角也是血迹斑斑。   白日里,诸事宜说他脉像浮涩,乃积年旧症又染了心病,郁结存堵,再这么禅思竭虑,恐无力回天。 可他仍是老样子,心里烦着,脸上撑着,密令一封封地发出去,眉头也越锁越紧,我忍不住把欧阳拉到一旁说:“阿白当王爷不容易,你这个做兄弟的也不容易,跟着他东躲西藏的也不是办法,一小撮人几把大刀的。”   他扶住我的双肩,神色微漾:“把你卷入这场浩劫,你竟是不怨的。”   “既在一起了,那就生死往一块儿想吧,总归要同生共死便是。”   阿白闻言凝目看我,一件素白的袍子,看起来清寒依然。他真好看,我心下遗憾,我居然只喜欢欧阳,对他这等绝色都无动于衷,将来可得想个办法不那么惦念欧阳,给自己找个伴儿,不然也太凄苦了。   这会儿见他们的睡态,我心头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他们是男人,崇尚铁肩担道义,生拉活拽地把担子强加到自己肩上。我没那么高尚,只想赚点小钱,  从此顺理成章地偷懒,不,是能够懒下去。事己至,   旋涡也罢沼泽也罢,总得寻条出路。   有一天我趴在虎泉边数水底的鱼,欧阳过来找我聊天,我和他说:“不光是鸽子,我连鱼虾都能数得清!”   这本是一桩小事,但他却当成大事,精神一振,紧挨在我身边而坐,我从额头上捋下两绺碎发卷着玩,随意问他:“舒达那样的大侠,怎么都听你的?你武功这么糟!”   欧阳一听,眉毛就竖了起来,曲膝在我腰间上一撞,我一疼,坐不稳了,朝前一趴,他将我一捞,我被他翻了个身,他扑上来,把我压在身下,双臂撑在我头边发问:“我再糟不也打得过你吗?”   我清清喉咙:“男人打女人,好得意吗?”   某一时刻啊,他曾冲我淘气一笑,问:“戴顶财迷帽子,好得意吗?”   那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我心头一动,他死也响了起来,眼中光影一错,左手轻滑过我的脸,掌心很滚烫,面孔慢慢凑近。我打了个激灵,他的双唇骤然触压上来。我想逃,但浑身虚软无力,他抓住我的衣领,全身都赖在我的身上,脸颊正好贴在我的脸上,我心中又是一动,像是被他下了媚药,身子软成烂泥,彻底缴械投降。   细噬舔触,那人的双唇软且温润,教人甘心沉溺。待他松开我时,嘴角引了一抹笑,凑到我耳边说:“此种趣味比之你赚钱如何?”   不等我回答,他的舌尖在我耳廓滑了一圈,缓缓抽出手,拍了拍衣裳上的灰,走了。   我坐在草丛里很懊恼,公子,你又不是没钱,玩什么色诱啊。再说,有钱没钱我都乖乖办事,这几日我们都假装不曾发生过这件事,两相对望,我难堪,他若无其事,背地里仍会把我搂了,顺手把嘴贴过来,吧唧一口。   于是我发了火:“你能不这样吗?”   他不以为然,把手中折扇啪地一合:“一个大奸角,掳了女人回来,难道是要听她给自己背诵《道德经》?”   其嘴脸之龌龊让他绳子上的蚂蚱甲我很汗颜,我被噎住:“我总说不过你,这辈子不晓得是否能赢你一回。”   他一笑,在晨光中拂袖转身:“那就用一辈子试试看吧。”   阿白先醒,把口掩得紧紧的闷声咳,我将他扶起来拍脊背顺一口气,欧阳也醒了,惺松着打发我去做事:“给他倒碗热茶来。”   我出去烧水,走了好几步还能听到阿白隐忍的咳嗽声,暗含尘是剧毒,破坏人体经络,不知他何时能好些。前晚他靠在床头,侧头瞧我:“你看看你,中了那么重的箭伤,又不会武功为自己疗伤纾解,却还来给我打气,这多有趣。”   我半点儿都不觉得有趣,我小时候家贫,老没东西吃,我娘又是个犟脾气,快饿死了也不向村人求助,有天我饿得快昏过去了,用我家的一把椅子换了两个馒头,分给她一个。当然不合算,但我顾不得了,那天之后,我发誓要活下去,直到成为有钱人,有钱了我和娘就不会挨饿。   日头不够好,又一只信鸽扑簌着飞出去,阿白这一回的密令,又是在部署何事?   掣肘太多,须得步步为营。   杀。   我拎着水壶过来时,欧阳在和阿白说话:“…… 恐怕夜长梦多,明日我就起程去越家提亲,住上几日。”   窗纸己隐约透进晨光,我却只觉雾气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在这时听见阿白说:“你可属意石榴?”   “难道你喜欢?毛毛躁躁的一个人,哪有什么好的?”欧阳促狭一笑。   豆大的泪珠蹦了出来,砸在颊上,疼得钻心。   欧阳,你不喜欢我。 06 我是人家惆怅客   窗下,阿白白袍着身,衣襟上用银色细线绣边,有光华流淌的感觉。我走近了些,看到他的袖口绣了一个小小的图腾,是一条带了骨翅的龙。   他看向窗外的眼神虽然和缓,却透着凉意,我倒了热茶给他喝,他捧着杯子,闲闲地和我说着话,我转脸去看欧阳,他淡淡笑着,却让我从心里往外都在发冷。   他要去塞外越家迎娶未婚妻了,居然… … 还要带上我,还真够不喜欢我的,所以想不到要顾念我的感受吧。头没破大师对我说过“爱惜芳心莫轻吐”,可我吐不吐,他原本都该知道的呀。却要带了我去见证他一生中的荣光之一,何其残忍啊欧阳。   我装作镇定地坐着,心里己百转千回,像被巨石碾成了齑粉,疼得厉害。但面上却不流露一丝一毫,只尽可能愉悦地和他们说着话,珍惜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个弹指刹那,苦苦压抑泪意,因为我知道,时间所剩无几 。   时光旧了,欧阳,一切都会变旧,唯独你转头的微笑如初如暮。   我黯然出神,阿白似看出端倪:“石榴,合适竟不痛快了?”   我干巴巴地笑:“哦,我在想,等你夺了大位,会赏我多少金叶子。”   欧阳啧一声,我横他一眼,公子,你没过过穷日子,不懂,我只是个穷怕的人,“囤积钱财是缺点吗?文人喜欢收集字画,皇家喜欢收集美色,跟我异曲同工,若我有出息,贵为一代商贾,敛财就是分内事。”   说得阿白连连点头:“绝不是一点金叶子的事,石榴,你是不一样的。”他的目光中有深切的怜惜,我心头一缩,硬生生地撤开了头,他又说:“初时,欧阳说你是个穷开心的笨姑娘,本来活得自由自在的,却被寻来陪我吗出生入死……”   这个评价不够好,但我不计较,喉头一哽,去寻找欧阳的眼睛,他双目黯然,语声中透着担切:“一开始我对你是不看好的,但阿白说,百般伶俐智慧更棘手,你这种时而慧时而呆倒相得益彰,会忘记血腥,带着偶尔的揪心,安然地看到谜底。”他望着我笑一笑,想拉住我的手,我装成去端茶水,避开了,他就收回手,言笑恶恶:“阿白说,将来封你做个女官,统管御膳房,但我认为你会偷了食材去变卖。   我愣了,执着茶杯的手一顿,怔怔地看着阿白。相识以来,我待他称不上太好,他却许我以锦绣前程,我担待不起,草民小明这辈子没高想过别的,能挣点钱,买栋小房子,嫁个可心人,生一双子女,用得起三两个佣人,有一辆马车就成。给了我太多,必会折福的,可阿白连说不碍不碍,握住我的手,轻轻晃了晃,笑吟吟地换了我一声:“石榴,你值得最好的一切。”   “殿下,股肱之臣我呢?”欧阳懒懒问,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右手抚上我的脸,将我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细细看,还是有几分小样子的嘛。”   我把他的手打下去,清脆的一声响。凭什么,到底是凭了什么,让我对他不可自拔,想到他要娶亲就心如刀割。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他就要另娶他人了,却还来调戏我。   心里突然感到很疼,很陌生的疼,撕裂一样的疼。好吧,你将娶妻生子,也许偶尔到风月场走动,和不同的女子纠缠,而我抱着我的金山银山腐烂成灰…… 温酒赋诗,大乐一场,所有的好时光,原本都是老天爷从指缝漏出来的,黄金碎屑似的,光芒闪闪,却注定成空。   心里头那根丝弦越抽越紧,越扯越痛,终于崩断,我强忍眼泪,向静静看着我和欧阳的阿白说:“殿下,我去数鸽子啦。”   阿白的眉头很落寞,嗯,他面对的是百废待兴的颓城,是会忧虑。可是,为何就连马上要娶亲的你,竟也现出了凝重呢。   我多想你仍像那时,春风般逍遥,浪子般无拘无束。   我心里很烦,便找相熟的小哥要了一坛酒,只说欧阳想喝。这小哥为人热心。刚学骑马时,我爬不上去,每次都要向他借把力,他搭把手我才能以极其狼狈的姿势爬上马背,欧阳见了,就牵来一匹小马,让我练着不太吃力,又教了我几招马马虎虎的轻功,我再上马时就轻松许多了。   一个女人酗酒总是会有点不好意思的,我想来想去,看中了城堡的屋顶。轻功稀烂,试着蹦跳几次还不行,恼得脱下外衣,把酒坛打包扛在背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城堡的顶是厚重的青石,水一般 沁凉,不陡,我坐得很安心。喝一口洒,发一阵呆,从晌午坐到黄昏,从黄昏坐到夜幕降临,每一个时辰的升腾低落,天色都会变幻,一时一时我都瞧得分明。   月亮很赏脸,又圆又大,亮汪汪。我对着它哭了一回,往后可怎么办呢。还没怎样就这么喜欢他了……   可是我又能跟他怎样呢。我就是故事里的那只傻猴子,一门心思地往水里钻,想捞住一朵白月亮。这是不对的,我是在要我要不起的东西,所以我伤心,可是,什么东西才是我的呢。承欢父母膝前,给个好男人当老婆,生几个娃,世俗的幸福和圆满,都是囊中之物,就这么多了。   他年风波已定,江湖道别,他将和美娇娘和乐一生,而我运气也不坏,仗着金叶子,可以不用再当渔娘了,买个大宅子,雇两个人陪我爹娘说话,从此小小富贵,安稳一生。欧阳,我们相逢一场,终要各自奔忙,你看,只是这样。   满天星都在那两只眼睛里。这样的夜晚,适宜被心仪的男子搂在怀中,温情而细致地亲吻,一丝一丝地缠绵。   可我心仪的男子他好像住在月亮上,看得见,摸不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见对我无心。以后他看月亮的时候,不晓得会不会想我一想,应该不会吧,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他只会搂着那个仙子似的女子,跟她情意缠绵妙不可言。   越天蓝真有福气,想想就窝心,我又喝了一大口酒,哭得稀里哗啦,苦来我吞,酒来碗干,三公子,我想念你。那个浅笑动人的你,那个清凉声音的你,那个黑眼珠的你,那个即将要离开我的你。   大战在即,有人还在想儿女情长,我抬袖子抹抹嘴角,把这顿酒喝到尽头。      我是被雨水浇醒的。 草原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晚上明明有很好的月光。我醉得昏死过去,雨大了才醒,头痛欲裂地坐起身,发觉酒坛子已骨碌碌地滚到一旁,被两块大青石给卡住,还剩一点点酒全都漏光了。 倾盆大雨中,我衣衫正单,一气好几个喷嚏。一道闪电经过,我打了个寒战,忽在那一刻万念纷沓,不想再活。 只想就此躺倒,躺在这漆黑的夜晚,被雪亮的雨水浇灭,从此不必醒来,不必再面对人世间的种种。 酒意涌上来,脑袋滚烫,我被汹涌的雨水迷蒙了眼睛,探身往下一望,夜色如晦,城堡门口隐隐有道黑色的身影,清瘦的身姿被手中灯笼照得很长,漫天风雨似乎都是为了衬托他孤灯长夜的寂寞。 那是阿白,我昏昏沉沉地看着他,手一伸,从屋顶滚了下去。其后我陷入了昏迷,乱梦三千。梦里有很多人在说话,也有很多在吵架,我烦得不行,张牙舞爪地想打开他们,手却被谁攥在掌心,冰凉的一双手。 然后那双手贴在我的额头上,凉得沁人,但很舒服。我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也没那么疼了,迷迷糊糊地扯他的袖子,他不停地说:“别哭石榴,别哭,石榴。”将我抱紧些,又把我的头发顺一顺,“你这傻孩子,哭成一锅粥。” 好渴睡,眼皮好重,头也很重。我歪在那个人怀里,恍恍惚惚听到他在说:“石榴,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说过的,要活在一处。” 我应该是在床上吧,怎么城堡也在漏雨,滴滴答答的脸上尽是水,烦。我揩了一把脸,那个人又说:“你这么好的姑娘,像阳光照进我的生命一般,会活得很好很久,将来连同我的那一份,也用力地活下去……” 啊?我的头还是很痛,根本听不懂他的意思,使劲地、强行地睁开眼,于是便看到了阿白—— 然后是诸事宜,他挤上前,只管检查我的伤势,左看看左看看,像是在煎鱼。我想抗议,但没有力气,只得说:“我没事。” 诸事宜把我羞辱的够本了,才重重一叹:“那么高摔下来,若不是喝了酒,你可撑不住。”他抻出手,在额头上抹汗,我想笑,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转着眼睛看阿白,想抬起手抚去他脸上的泪,可手抬不起来。他便拿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我……我迟了一步,你从那上面摔下来了。” “阿白,我想看你笑。”阿白你为什么要哭呢,你是殿下啊,你早晚会拥有江山如画美人多娇,你不要哭。 他就努力地笑给我看,但他不晓得,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直笑,一直笑。 我有点累,又睡着了。睡醒了一看,他还在身边,我放心了,接着睡。 睡睡醒醒,反复再三,终于,我有跟他说话的力气了,他握着我的手,断续地,迟疑地问:“……你在念诗,却是什么诗?” 我斜靠着,看茶叶在杯中沉浮,迷惑道:“诗?” 我淋了雨,冷得浑身发抖,他将的搂在怀里,语声柔和得像三月林间的风:“月休走,子休走……你在念空上,但声音太小,又含糊,我听不太清。” 月休走,子休走,但饮杯中酒。欲白首,誓白首,此生长相守。我念的是这个,却只能默默地笑自己,我心上的男子这就要和他人长相守了,我不过是个失意的酒鬼,只也躲起来喝喝酒,结果还磕得一身伤,丢脸丢到全天下。 我倚着阿白,小声说:“……我想摘月亮,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又不是后羿,得不到,就能杀死它,我只是个凡人,却痴心妄想,它那么高高在上,我蹦起来也够不着,我爬到屋顶也够不着,殿下,你会笑我吗?” 阿白的确是笑了,他的长衫上全是被我抹得一塌糊涂的眼泪鼻涕,我窘极了,他却悠然道:“摘月亮并不需要你登高,我们不妨将它请到凡间作客。” “可以吗?” 我全身一阵寒一阵热,阿白走向拿来一件貂毛披风为了披上,我立刻就不冷了。了眸中似有火苗跳动,语声却很霁和:“以后天气冷就披上它吧,它能融化一尺内靠近你的雪花。” 我摸着毛茸茸的披风,心知它定然珍贵,感激地看着他:“殿下,你真好。” 近在咫尺的瞳人里映出彼此的影,那般清晰—— 门被撞开,是风云帮中人,急冲冲地道:“殿下,帮主他……” 是了,我颇有些时候不见欧阳了,但太心虚,没好意思问,这会儿正听得那个带着哭腔说:“殿下,帮主找着了,马摔了个稀烂,人伤得不轻,神医说,得守过了今夜……” 我眼前一阵昏黑,喉中一甜,又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雨仍不见停,阿白已不在床边,别派了两个后生哥大眼瞪小眼地守在床前,见我睁开眼就要喂我喝药,我哑着嗓子道:“欧阳他……他怎么样子?” 两个都很沉痛:“帮主淋得透湿,马在雨里又辩不清方向,待找着他时,人仰马翻,也不知在大雨里待了多久。” 我惊问:“为何会这样?” 风雨琳琅。两人对视一眼,个头高的那个吞吞吐吐道:“还不是为了找到姑娘您……” “帮主晚间过来了一趟,问看到你没有,问了好多我,大家都没看到,陈克定说你不到晌午时找他要了一坛酒就不见了,帮主一听就急了,飞上了一匹马就去找你。” “草原太大,他定是骑了很久,前后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马又走不了……”后生哥抹一把汗,担忧地看着我的脸色,嗫嚅道:“姑娘,这草原是清苦了点,但殿下和帮主有重任在身,他们都挺过来了,你就别……” “姑娘,听在下一句劝,过不了多久,我们就都能离开草原了,你就再挨一挨。”说到这儿,他的语气里有埋怨,“女人啊,就是不省心,你先是让殿下急得吐了半升血,又让帮主他……” 我睁大眼,怎么,他们竟以为我是要逃跑?我…… 我挣扎着想下地,但软绵绵地使不上劲,就求助个头高的小哥:“能帮帮忙吗?” 外头大雨滂沱,阴风怒号,天气很恶劣。小哥将我背去了诸事宜的帐篷,那个人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阿白和诸事宜分坐在床边,都不说话。 见我来了,阿白起身相迎,从小哥的背上摘下我,抱去了床头。我坐在他腿上,低头看欧阳,他的衣服已经换过,头发仍未干,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额头上蹭破了皮,胳膊也青了,靴子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泥浆点点。 最可怖的是他的脖子,打上了厚厚的绷带,且有新鲜的血迹—— 那些血每一滴都像在灼烧,如有几千根毒针打入我的胸口,疼得承受不住:“这……” “他从马上摔下来,摔伤了脖子。”神医大为无奈,“三公子此刻还未醒来,老夫也是想尽办法,就看明日了……” “明日怎样?” “脖子是要害之处,这天昏地暗的,三公子又淋得湿透,这一来,老夫甚苦恼。”神医没奈何地摊着手,对我很不满,“姑娘,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呢,你若不愿待在草原,直接和殿下他们谈谈,兴许还……” 他们都以为我是待不住了要逃跑,欧阳去追我,这才出了意外。我百口莫辩,却听到阿白叹:“神医,莫怪石榴,她没逃,这件事是错在我。她本可过平安自足的生活,是我强拉了一把,把她捉到了险境,是我对她不住。” 我伏在阿白怀中痛哭失声,殿下,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和你们离散,若可以,我愿永伴身边,是我没运气。 情之一字,当真魔障。就让他们误会吧,她将我的心事昭千于众。我哭了许久,阿白摸出帕子帮我拭泪,我们这一屋子病号,叫神医看得胸闷,他摇着头,去旁边的帐篷了。 我从屋顶摔下来,浑身散了架似的疼,哭得精疲力竭,又睡过去了。依然是迷混的梦境,梦里是欧阳在杏花春雨中对我悦然一笑,他牵着我的手,用阿白那么温和的语调说着话,在我耳边飘飘荡荡的:“石榴,和你待在一起,我就会对这个世间感到满意。觉得遇佛弑佛,逢魔杀魔,都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可在乎的,除了身边的这个你,让我还想惜命如金。” 一忽儿又是我们来到草原上,他的脸在清风中模糊难认,声音被吹得时远时近:“三年前我们就选了草原,这儿远离尘嚣,便于布局举事,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布满天地的绿色生机勃勃,给人重新面对一切的勇气。但是石榴,我没想到,给我最大勇气的,是你。” “……他日国泰民安,大位传于哪位弟弟,与你在王府前庭种花后院栽菜……听你撒娇,看你睡着,一直到老,石榴,你说这样可好?” 纷纷乱乱的话语终了,随即是一连串的咳嗽声,渐渐地咳得急了,我一慌,强迫自己醒来,却怎么都不能够。我在梦里急得都哭了,可仍被魇住了,彻底沉入了一片漆黑中。 喝了很多很多苦涩的药,吃了很多很多薄薄的粥,我恢复了不少气力,但欧阳还未醒来。神医望气色、切脉搏、施金针、熬汤药,最后捋着胡须唉声叹气:“三公子这却是怎么了,还是烫得惊人,脉象却又略有一点。” “……略有一点是何意?” “就是……勉强还活着。” 连日大雨,天光甚暗,帐篷里点起了好几盏灯,却只映出那人灰白的脸色,无比暗沉。阿白看得难过,咳得肝胆欲裂,按住胸口的指节青筋暴起,我忙轻抚他的肩北,帮他缓过这一阵,他脸上浮起沉思之色,良久道:“他这一病,可吃了不少苦头了。” 他自己中的是剧毒,却还来担忧他人。可欧阳,我的欧阳公子,他无知无觉地躺在那儿,让我心口疼得弯不下腰。我注视着他的脸,真的,只要你无事,还能满面笑容地和我说着话,我就再不跟你别扭,再不乱说让你生气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是什么也是什么。真的,三公子。 即使你将是旁人的。 几日以来的伤怀、惊吓和揪心全都化成了泪水,一滴滴地打湿在衣襟。我不嘴硬了,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你们怎样,我就怎样,你们却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定不擅自先动,一定不会不打招呼,一定不……”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定不”了,我卡壳了,阿白抬手抚着我的发丝,温言道:“石榴,你一定要在我的方寸之内,目之所及。”我转脸去看他,他笑了笑,“我得看着你,才会安心。” “嗯,在你们离开之前,我不离开你们。”听诸事宜说,欧阳得发出了汗,去了伤寒才会醒转,但他想尽了办法,连针灸都试了,他烫成了红虾米也出不了一滴汗。我琢磨来琢磨去,决心去给了熬一锅羊肉汤。 我幼时生病,青姑会给我熬姜汤,我喝完闷上被子,出透了一身酣畅淋漓的大汗就又活蹦乱跳了。草原上要不到生姜,我多搁点胡椒就是,照样管用。 没有胡椒?我去采野草。草原上植物众多,细致点,定会有办法。我戴上斗笠就要出去,阿白拦住我:“你还未好,让他们去吧。” “他们大老爷们,不认识这些。”我摇摇晃晃往走,他便披了雨衣,随我一道出了门。 淫雨霏霏,下得没完没了。空气倒是很潮湿很芳香,我蹲在地上,一寸寸地翻打着胡椒草。事先我找诸事宜打听过,他也说这东西好,内用祛风除湿,外用可治跌打损伤和骨折。他曾经备了许多,但风云帮的后生哥对此需求甚大,他的存货刚巧用完,新的尚未补给上来,欧阳就出了事。 胡椒草不算难打,尽管神医对我的土方子很没信赖感,但我还是雀跃万分。想到厨堂烟熏火燎,我推走了阿白。我不愿他受罪,他却非要随我去不可,我百般不肯,他就听了我的话,回城堡歇息一阵子。连日来他守完了我又守欧阳,双眼通红布满血丝,我想让他处个囫囵觉。 帮主抱恙是大事,我熬肉汤时,厨子们在外议论纷纷:“……我听说,她和帮主吵了架,一生气就要回天都,帮主去拦,又急又担忧,这才迷了方向?” “我倒是听说啊,她从城堡上跳下来,殿下慌得魂不守舍,当场一口鲜血染红衣袖。” “她也不算倾城倾国的大美人,修炼了媚术不成?” 笑声很猥琐,这个人被别人摔了一巴掌,大概是打在手臂上,他哎哟一声:“是是是,是我错,不能说话唐突到了殿下和帮主。”声音压得小些,“但我真想不能哎,殿下要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着?帮主也是,那越姑娘可是武林第一美人,所说性情也温柔,不都比这位石榴姑娘强?” “她做的饭倒是可口。”有一个弱弱的声音说。 有人帮腔了:“样子其实也不错,但确实比不得越姑娘。”叹了口气,显是很神往,“若有机会能见着未来的帮主夫人,可就算一饱眼神了。” 我守在灶前,偷听着窃窃私语,真是哭笑不得。小明我就这点见仁见智微不足道的模样,竟也混成了倾倒了殿下和欧阳帮主两位大人物的祸水人物,所以说,以讹多讹可怕。 祸水很羞愧,端着羊肉汤走出门,从他们当中喊了一位骑术不欲的,随我回了驻地。我骑马的能耐还不大好,没把握能稳当当地在风雨中带回一锅汤。 我拿着羊肉汤挑衅神医的医术,神医不悦,冷着眼旁观。欧阳伤了脖子,又在昏迷中,没法完成吞咽动作,药完全喂不进去,我费了好大劲才弄开他的踊,但汤汁全漏出来了,膻气浓烈,染脏了毯子。 我又试了几次,仍是不行,一筹莫展地看着神医,神医也看着我。这小老头儿,胡子抖得一翘翘的,我瞧他这两日老了许多,估摸着为自己在摔伤了脖子这等本该是不大严重的症状上失了手很懊恼,每次我向外张望时,他住的帐篷都亮着灯。 四天了,我的公子还未醒来。 我出门望了一会儿天空,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在暴雨过后,草原又迎来了一个好天气。我折回城堡去看阿白,刚走到门口,就又听到他咳血不止,赶紧一个箭步冲进去。 阿白的床边守着几个人,可他咳得让我心疼,急急握住他的手。他的面色灰败到几近枯槁,目光却很锋利,喘息的间隙催促众人道:“快,快一些。” 他笔走龙蛇,亲自手书的密令,约莫都是最紧急隐秘的。那日我问过欧阳,初相识时,他本是要留下来吃桂花酿鲈鱼,却一声“起航”便离去了,却是何故,他说卒带来了阿白的密令,命他们连夜诛杀通知叛贼丁俭。 丁俭是当朝兵部尚书,两个月来向猎鹰国提供本朝好几座房城池的地形图,协助对方凯歌高奏。皇帝虽不大理会朝政,但也有所察觉,丁某人赶在盘查之前脱逃,为防走漏风声,只带了儿子和宠妾逃往猎鹰国。 丁某人被欧阳等人拦截下来,并被逼出了口供,坦白了猎鹰国和他接着的几位人物,以及本朝和他联手提供情报的大鱼小虾若干。当晚,丁俭死于阿白亲兵的一支箭下,而我则中了另一支箭。草民和大员,竟殊途同归。只是我卖菜他卖国,我贪的是小钱,留得小命一条。 这个故事告诉我,做人万万不可过分贪婪,否则尸骨无存。又是暗含尘双是摔了个鼻青脸肿的,我近来大走衰运,得好好反思。嗯,万恶颜为首,拥有天下之颜的人,我一个也沾不得,贪不起。小明,你可记好了。 正想着,阿白身子一颤,冷汗滴落,死死强忍疼痛,低哑道:“让我能醒着。” 他恐是不大开口求人的,耳根都红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他,伸掌为他度去真气,他中暗含尘的时日比我久,心脉俱已受损,平素他不适时,也只极缓慢地疗伤护住心脉,略过了就受不住,但眼下已顾不得太多,靠着众人的真气强撑着看完密报,再传出千钧一发的命令。 在最疼痛时,他抓住杯盏,手指的筋络像要进出,自是忍耐了极大的痛楚,但看我一眼,到底,还是缓缓地将杯盏放回原地,我见之不忍:“殿下,你想砸就砸吧,别淤在心口。” “不,怕吓到你。”他撑着一口气朝我微笑,“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 可我知道,这样多少会纾解些,我把他的左手握得好紧:“民政,我不怕……我只怕你不好。” 他勉力笑,但眼中惊惧却是纤毫毕现,我从未看过他这个样子,不免万般惊疑。密令传完后,他遗退了从人,只留我跟他单独相对。 我们都没有说话,他半靠在床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这一幕很怪异,我咳一声:“殿下……”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是在触碰一只琉璃做成的人儿。他的眼神好温柔,我把脸贴在他的掌心,不说话。这是一双习武的人的手,硬而静,而凉,不同于欧阳的手。 欧阳的手让我常有酩酊之感,但阿白是不同的,他如兄如父,低声和我说着话:“今天日头好,再过一小阵子,应有月光。” “嗯。”我不禁长叹一口气,怎么会弄成这样?他曾是呼风唤雨的太子,而今避居草原,成为奄奄一息的困兽:我曾是见钱眼开的渔娘,而今手握重金,却连一文都花不出去,当我在绿湖撑船捕鱼时,何尝想过会遇见他和他,人生将翻天覆地? 皇子殿下一身是伤,清寂寥落,我们交握双手,相对无言,直到夜幕降临。 果真是月圆之夜,他走到窗前,取了一只玛瑙樽,斟了一杯清酒,带我走到天井处。 “抬头。”他说。 我把起头,凄风苦雨过后,好一轮明晃晃的月亮。他轻笑:“看,我把明月抓住啦。” 玛瑙樽中,漾着一泓比美酒更香醇的月光。阿白将它递给我:“石榴,明月就在你的杯中。” 明月就在我的杯中,我却总以为它高而远,永不可及。我端着酒杯怔忪着说不出话,阿白走近我,手搭在我的肩上,淡声说:“石榴,其实明月就在你眼中。当你笑一笑,就弯出了两朵小月亮。” 我闻声去看他的眼睛,黑白分蝗的眼睛里,映出我凄惶的影子,我动一动,它动一动,我心房震动,对他说:“以后我要建一座房子,足有七屋玲珑宝塔那么高,离月亮近些,它下来陪我就少走一会儿路。” 月光下,阿白风姿纤雅,温定一笑:“我会送给你,最高最远和最好的所有。” 可是最好的所有也不过是欧阳能够醒来,我端着酒杯去帐篷看他,他仍在昏沉中不肯睁眼看我,诸事宜爱莫能助地摊着手,伸着脚坐在摇椅里,阿白问:“如何了?” “这位小哥寻人心切,摔得可不轻,又被大大雨淋了半夜,身子骨是铁打的也扛不住。”诸事宜连声叹气,“啧,红颜祸水啊,祸水!” 可我算哪门子的祸水,没沿路听见,无论是简裳、越天蓝还是那们扮成神医的俏佳人,俱是大美人,哪轮得着我。可口说无凭,我袖着手说:“他也真是的,我不见了就派几个人去包抄堵我,也比他单枪匹马效率高啊!笨都笨死。” 神医摇着头:“唉,感情嘛,一笔糊涂账。” 阿白看看我,又看看欧阳,眉头蹙得好紧:“石榴,你钟情于他?” 我钟情于他也没用,他还不是要去娶那好样貌好性情的第一美人。我想起那日他说不喜欢我,忽然间再难以支撑,恳求道:“殿下,你不要这样说,我才不喜欢他。” 门被撞开,一名亲兵急冲冲地来报,阿白脸色一变,随他走出帐篷。 我用土法子给欧阳盖上了两层厚厚的棉被,期望他能出点汗,但事与愿违,他被捂得口角生出燎泡还未出汗。我往他额头上一探,莫说汗珠子了,就连汗意都寻不着。桌上那碗姜汤早就凉了,好在神医寻来了一只小火炉,我放在上面加热,见神医刺眼熬得通红,心下不忍:“这里有我就好了,你快去歇着。” 神医很没面子,叹着气走了。 平生头一遭觉得,雨是可怕我。我一边热着姜汤,一边和不省人事的欧阳说着话:“堂堂欧阳公子,你没死于战场,没死于一代高手的剑下,没死于绝色佳人的怀抱,没死于闻风丧胆的剧毒,却死于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你认为……这合适吗?” 往常我一挤对他,他就跳起来了,可这一遭,他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对我置若罔闻,一如我们从未相识,以及注定离散的所有日子。我强忍住泪意,舀起一勺姜汤喂他:“你又不是文弱书生!我原想着,你武功虽然糟,骑术倒还不错,不料竟摔下马了,不嫌丢人吗?” 他不嫌丢人。但作出了回击——姜汤仍灌不进去,全漏在裤子上了,星星点点,狼藉一片。我急了,强灌了一通,仍没有用。我灵光一现。心一横,自己喝了一大口,含在口中,嘴对嘴地去灌他,我小时候喝不下草药,青姑就是这么对付我的,今日一试,果然有用,泼泼洒洒的,竟真的灌了少许进去。 我见竟有效,连忙又口对口地灌他喝了不秒,折腾得满头大汗。可他仍未出汗,但药灌下去了就好了,我回忆起青姑待我的法子,和衣躺在他身旁,死死搂抱住他,把自己热得够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抱着他,渐渐地睡着了。中途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一次,可他还没出汗,不过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若忽略他受伤的脖子的话,一张脸也天真如孩童,睫毛很长,嘴巴不时咂吧一下,抿几下又安静下来,不晓得他的梦里有怎样精彩的遇见……会有我吗? 月光很淡,我搂着他,汗透了衣裳,可他仍无知无觉,我忍不住爬起来,拍着他的脸跟他说话,横竖他听不见,我爱说啥说啥:“欧阳,我绝不在你离开我之前离开你,你却是不明白的吗?” “你怎么会担心我出逃?” “我只有这条命,交与你了,你尽管拿去,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欧阳!你这个浑蛋!你说了那么多谎,你都信,我跟你说过生死与共,你却不肯信,你为什么不信?” 我耐心不好,很是气愤,劈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他仍在昏迷中。我骂得很轻了,觉得无趣,就又躺倒,继续抱着他,睡在这无边无际的我的月色他的漆黑中。终于得以将心爱的人往更深更深的心窝里揉,为何心头还如此凄苦难当? 你为何不懂呢,欧阳。我也是天朝子民,怎么可以因为你偶尔凶我就意气用事?大是大非我还是分得清楚的。欧阳,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我以诚待我,你瞧,我什么都知道,我怎么会在大事未成之前离开你? 我若离开你,也只是缘于,你不喜欢我,我伤心。 我伤心呢欧阳,想到你终是另一个人的良人,我就伤心。但是若你能好起来,我情愿失去。 是,失去和你的未来。只要你能有一个你所心满意足的未来。 这些都建议在你活着的前提下。 我又拍拍他的脸,借着月光将他嘴角的一点汤渍拭去:“欧阳,你这头笨蛋!曙光就在前头,你若死了,亏啊,你懂吗,你懂吗!” 不开灯的房间里,那人轻笑一声:“……我懂。” 我惊得跳起来,不置信地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正对上我的,虚弱但笃定地位过我的手,放在心口上:“你吵死人了,我在奈何桥上跟小鬼说,这婆娘太聒噪,我得回一趟阳间,为民除害。” 一席话他说得很难,我眼中金星乱飞,我喜得直哆嗦,他说什么我都受着。欧阳,只要你生龙活虎,只要你还肯和我说话,还肯找我玩,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真的,别不理我,欧阳。那么多人和你分享声名狼藉的年华,我却陪你共度颠沛流离的时光。别不理我,欧阳,我用额头去碰他的额头,好极,他的汗终于出来了,我捞起袖子给他擦,他抓过我的胳膊,轻轻一带,我便匍在他的胸口上,和他相对。 “你就是我的还魂丹。”他说。 他呼出的热气真扑到我脸上来,我心一跳,生病的人力气并不大,我稍一挣就摆脱了他的束缚,但架不住他软软的央求:“陪我再睡会儿好吗?” 也不是睡觉,他还虚弱,却想听我说话,我便说起阿白这几日忧心忡忡,恐是泽州有惊变,又说起我们举杯邀明月,他听到此处笑道:“咳,杯弓蛇影。” 这人有张太可恼的坏嘴巴,我捶他一下:“你怎么不去死?” 他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黄泉路上不寂寞,青春作伴好还乡,你还活得兴高采烈,我哪肯独自赴死?”想了想又说,“我还想等着阿白问鼎天下呢,起码捞个丞相当当,让我大哥二哥明白,不会武功也能叱咤风云。” “就这点志向。”我奚落他,他却正色,把我揽到他怀中,轻声说,“你的爹娘会活到很老,你也能当个有钱人,戴个跟狗链子一样粗的项链,十个手指头全是金戒指。”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说:“对不起,石榴。” 霎时我就明白过来了,有朝一日,他洞房花烛,我富甲一方,终究各有各的去路。我的心思他未尝不懂,却只能对我说一声抱歉。我忍泪,重重地点头:“金子最可爱了,承你吉言,我会当个大阔人。” 金子最可爱了,你却比金子还可爱。三公子,你就是我的金不换。可你知晓吗? 我出门唤来诸事宜,他一听欧阳醒了,就警告我:“姑娘,听我一句劝,以后别太任性,别老让三公子难做。” 我自觉受了冤枉,气鼓鼓:“我才没任性!欺负人的人是他!再说了,他欺软怕硬,对付他就是要任性!他还需要我为他办事,他不敢得罪我。” “不是不敢,是不舍。姑娘明白吗?他就是那副纵容你的性子,嘴上讨得几分厉害罢了。”诸事宜说着,径自向欧阳的帐篷走去,留我站在风里发了一会儿呆。他们在鬼门关前转悠时,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醒来,可当他醒了,我又盼着他仍身陷昏迷,我就能肆无忌惮地抱住他,吻上那张唇,永远地占有那个笑容。 我浑身都汗透了,就拎着桶去虎泉打了水擦洗着身子,弄得满身清爽才去打阿白,他又独自站在天井里,银辉中那个素袍玉簪的淡雅身影转过头,困惑道:“你看,明明是我的东西,被别人抢了去,我再弄回来,反而落了话柄。我那幼弟的娘亲反要说是我抢了他的,这是什么逻辑?” “那个蠢女人你和她论理干吗?”我走上天井,和他并立站着看天。前路叵测,年轻的殿下担足了心事,眉间重重忧色,但无论如何,我会和他站在一起。 只因,他是那个人的知交好友,他们之间有过命的交情。 我也一样。 月亮隐没云层之际,我听见阿白说:“欧阳和我商议过了,三日后就离开草原。” 我一惊:“去哪儿?” “我去泽州,他和你前往塞外越家。” 07 且向长安过暮春 塞外越家,这是个无计相回避的所在。 我一早便知道,但今时咀嚼一遍,才感到了痛楚。欧阳赶往越家的目的我再清楚不过,他是去提亲的,却不知何故,竟执意要带上我。 有什么比目睹心爱另娶他们更悲怆的事实呢?那日他身体略好转,站在草原上看落日时,我趴在虎泉边数鱼儿。六十七条鱼,九十七只虾,我一条条一只只都数得分明,混沌未解的不过是说不表亦道不明的心事。 他是在想事情,沉寂良久均无言,在这辰光,他是我满怀心事的江湖浪子。许久后,他走过来,在我身畔坐了,我偶头看着他,一时忽又无话可说,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也无声地看着他,过了半晌,都笑了。 “我不愿随你去越家。”我说。 他坐在草地上,扯了一根青草在手里转着,不在意地说:“那就不去吧,金叶子和夜明珠都是好东西,但钱总归不经用,撑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日月山庄欢迎你。” 我小心地问:“你为何不拒绝?” 夕阳如金,那人笑着说:“我从不强人所难,平生只好请君入瓮。” “君若不入,你就由得他去?”他磁好说话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站起身,立在虎泉边,水面上有银鱼穿梭,他看得很专注:“你可得给我当心些,留着这条命供我差遗。你若想走,我不留你,但我相信,你必会有自投罗网的那一天。” 我嚷道:“为何?” 他一笑:“因为你舍不得我,正如我舍不得你一样。” 所以,非要走出一个并肩同行不可?但欧阳公子,你莫忘了,你要我陪走一段的,是你的迎亲之旅。何其残忍啊,我、的、心、上、人。 后来他就走了,他脖子的伤还未好利索,仍是僵硬,我站在不远处看他召集风云帮三千铁骑开会,蓝天下,黑压压的一帮精兵强将,个个志气高昂。 刀光湛湛,令人悚然。我的公子他白衣如雪,环顾四众道:“拜托各位的时刻到了,前路坎坷难料,但在你们和苍天面前,我发誓,三千弟兄都将一起回家,照护我们的父母和妻儿。”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帮中成员一排排地传着他的话,脸上均露出士为知己者死的神情,举起兵器表态:“誓死效忠帮主!” “我更希望你们活着。”他爽然而笑,“我贪生怕死,但愿你们也是。” 公子,人人都贪生怕死,谁为你卖命?我低下头,心里忽然有股冲动,几近压制不住,只想走过去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像这三千男儿一样,对他说一声,我愿誓死追随。 可我才甩不出硬气话呢,我才不要自投罗网。见他闪在商讨军机,我听不大明白,便去找阿白,这几日他日夜不眠地钻石着泽州的地形图,据说赶往那边将有好几场硬战要死磕。 起先他惜才,不愿取严五常将军的性命,岂料此人不多念故国之情,所到之处力拔山兮,接连攻克了我朝好几座城池,虽并不和当地百姓过不去,但迫使天朝丧权辱国,此恨难消。眼见他的大军逼近了泽州,舒达密信飞至,请求射杀他,阿白肯了。 严五常对泽州的地境颇熟,其人又甚骁勇,深知克敌之道,若他挺进泽州,局面将很被动。此人彻底留不得,不可再顾念他曾为本朝立下赫赫战功,得斩立决。当晚,舒达一行快马利刀疾行九百里,意欲将其斩杀于睡梦间,但严五常竟老谋深算,舒达一行竟无论如何都近不了他身。 便是以倾覆一座小城的代价,他们收拾了叛将。云溪是距离泽州七百三十里的小城,严五常大军一路凯歌高奏,对此地亦是赤在必昨。舒达便扮作守城将军,在严军大军压境时,站在城门上百步穿扬,一箭射入了严将军的头盔。 那是一支淬了毒液的箭,向来为武林中人所不齿,但在成王败寇的战场上,大侠舒达背弃了他向来遵循的道义,结束了金旗将军的性命。 严军的副将同样了得,在他的指挥下,群龙无首竟也迅速地稳住了军心,以哀兵必胜的姿态拿下了云溪。这也在阿白的算计中,他用诱敌深入的方式,使严军步步为营,走向了泽州。 泽州将是严军的葬身之地。阿白对我说:“这是天朝的南大门,他们若拿下了它,将长驱直入,但我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 仰天一笑泪光寒,决一死战在泽州。夜风中,我看着瘦得形销骨立的皇子殿下,快要落泪了。他以抱病之躯、一己之力去挽救这个腐朽的帝国,而他的父亲甚至宁愿将江山交给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是否可以不这样辛苦?可是他说,他已走投无路。帝国若亡,身为前皇族,他得殉国;帝国若不亡,那个七岁的小孩子登上大位,拥有话语权,仍会设计诛杀他。他已染重疾,并不畏惧死亡,但若是后者,他将连累生死之交,所以,他得选择战,换取一线生机。 我的心疼得厉害,情不自禁地轻唤道:“阿白,你不要死。” 他走过来,手指慢慢地摩挲着我的脸,慢慢地说:“石榴,我不会死,我得活得很好,不让你被人伤害,一丁点儿也不行。” “还有天朝的老百姓,”我忍住泪说,“他们当中有我的爹娘,也有无数个我这样的姑娘和她们的爹娘,都不想被战争隔开、失败,从此天各一方,再也见不着面。” 月朗星稀,他突然揽我入怀,把嘴唇贴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石榴,我答应你。你是一个未知的宝物,光彩夺目,像飞鸟一样自由字样,我会让你过上这种生活,一直过下去。” 他的举止让我不自在了,正要推开他,“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是欧阳。一袭白袍疾步走来,唇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到了近旁,拧着眉头看着我:“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的雅兴吧?” 他的语气有点酸,可你这又是何必呢?欧阳公子,阿白是你的兄弟,我才待他如手足,你若误会我和他,就误会吧,反正不久后,你就要迎娶武林第一美人。 她生得那样美,像清灵之花。我呢,只是你萍水相逢的某某某,将你随时随地地如尘埃般拂去。我拉过阿白的手,和他并排坐在月光下,笑微微地看着欧阳:“公子娶妻心切,连伤势尚未大好就急着赶路,真叫在下叹服。” 他的脖子上系着一块薄薄的白貂皮遮住创伤,冷冽的月光披拂他一身白裳。他坐下来,伸手捞过桌上的酒坛,仰脖就灌,我劈手夺下:“你伤害为好,不可饮酒!” “要你管?”他斜眼看我,并未僵持。 “我是管不着,但你死了,我赚金叶子就没那么畅快了。” 他“啧啧”两声,面上的笑容消失了,扶着下巴看看我,又看看阿白:“他日母仪天下,你金山银山只怕都有了,哪会在乎几片金叶子?” 当着阿白的面,这玩笑可开大了,我白着一张脸:“蔷薇不做玫瑰的梦,你别瞎说。” 可我何曾是蔷薇,我只是长于绿湖旁一岁一枯荣的青青野草呀,不单是阿白,连你,也不该是草民小明的想头呢。我默默地想着,一任阿白伸过手抓住我的手腕,对欧阳说:“石榴若真有几分口彩,我问鼎天下便指日可待。” 欧阳小了一声,又想拿酒,我抢过来,咕咚咕咚猛灌一气,我喝光了,他就没指望了,哼。他却又来笑我:“一杯上脸两杯上头三杯倒,充什么酒风浩荡?” “要你管?”我眼一瞪。 他却笑开了花:“你我倒同仇敌忾。” 我不理他,兀自喝着,他们撇下我,又讨论起泽州之战了,我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皱着眉毛揉额头,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酒见了底,搁下小坛子放在桌上,看月亮。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酒量小的人很容易犯晕,我打了个呵欠,把头轻靠在一旁的阿白肩上,朦朦胧胧间听到欧阳说:“我把她扶回房间睡觉再来找你,我们三人当中,好歹得有个健康点的人吧。” 阿白道:“我帮你。” “不了,你还是歇会儿吧,这几夜都未合眼,伤身。” 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已听不见了,月光在眼前支离破碎地晃动着,仿佛熄灭了一般,我只依稀听见房门“吱呀”一声,是他推开了门,我整个身体陷入了某个炽热的怀抱,我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轻,因为我听见朝思暮想的人对我说:“别动,你这个傻瓜。” 傻瓜没有动,但感受到滚烫的唇,有人收紧双臂抱住我,吻不够,这样热烈地有酒味的亲吻还是不够,他喃喃道:“真想把你一口吞了,骨头渣都不剩,你说,你是我的,你说,你是我的。” 我是醉得太狠了吧,竟失去思考意识,跟着他说:“......你是我的。” 他晃着我:“不,你说,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我被他晃得晕晕乎乎,他几乎是在咆哮了:“说!我是你的!” “......我是你的。” “这就对了嘛。”他亲亲我的唇,耳语般地说,“我不打算放过你了,你得跟我走。” “跟我走......” 等我彻底醒转,已是深夜,心惊肉跳地发现自己正枕着欧阳的臂弯。我哈一口气,满口酒气,他就在这浑浊的空气里睡着了,身子就贴着我,我却不敢搂上一搂。我替他脱去外袍,再拿薄毯给他盖好,很珍惜,很珍惜地看着他。 他睡熟了,呼吸声很恬静。我一忍忍住了,二忍忍住了,三忍没忍住,俯身在他唇上碰了碰,心火一热,直想把这个身子抱住,搂紧了。 为什么不呢?你是北方的草原,我是南方的燕,只能短暂交会,终将分道扬镳。属于我的机会和时间都少得可怜了,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心一横,一把抱紧了他,继续睡。 老子爱占便宜人皆所知,这就坐实了它,占到底。 我抱着他,暗暗告诉自己,睡梦中的行为可以没完没了地抵赖。做好了心理建设,我放了心,松弛下来,还来不及体会甜蜜感,就又沉入梦乡,睡得撒手西去。 我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清晨。那人已洗漱完毕,坐在窗前装模作样地看书。我直起身,揉着眼睛先发制人:“你怎么在我房间?我昨天又喝醉了?” 他无暇跟我周旋,直接道:“给你两柱香时辰收拾包袱,我们这就出发。” 我装傻:“去塞外?我不去的,况且你也答应了。” 他凶我:“你必须去。” “君不欲入瓮。” “那我就强拉一把。”他说着,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拉,我不由自主地朝前一跌,他立即将我揽住,腾空抱起。 “啊......”我刚叫出声,唇上已多了一股暖意,他将我的后脑勺摁住,双唇在我的唇上细密舔舐,很急促很快速,并不缠绵流连,浅尝辄止地放过我,贴着唇道:“昨夜你答应过我的,跟我走。” “不跟。” “那我就跟你走。”他嘻嘻一笑,拇指在我唇上一划,“你跑不了。” 我决定跟欧阳走,是因为诸事宜一句话。他说塞外有种开在悬崖边的奇花有解暗含尘之毒的功效,我质疑他:“你当日开出的药方并未提及它。” 神医一张老脸诚恳得天地可鉴:“它里面就含有那一味并不普通的血,姑娘可记得?” “记得。” “那就是了,它是药引,去吧。”神医摸了摸我的头,“半个月后,我们在泽州会合。你和殿下都得靠它续命哪。” 我本想说,让欧阳摘了送往泽州即可,又一想,他娶亲时大,哪有闲工夫顾念我的事?我不如自己动手,摘得奇花就走,眼不见为净。 泽州在南,塞外往西,我和阿白一行在胡杨林就分别了。到这会儿我才知道,这排胡杨林竟是阿白按照风后八阵布置的。此阵相传是黄帝与大奖风后研创,怪不得欧阳的风云帮在此聚集三千兵马也不为外人所知。我细细地看了一圈,竟发现了端倪:“阿白,顺着那些红线走就能走出去,是吧?但怎么这么明显的记认,旁人却看不见?” 阿白这才跟我说了实话:“石榴,其实城堡内也无红线,此地也无......你之所以能看见,是你的眼力与众不同,知道吗?” “啊?”我没听懂。 “我和欧阳就数不出天上的鸽子和水里的鱼,这是你的天赋,擅自珍摄吧。”阿白的身体还很虚,在阳光下,一张面容比白玉更透明,右手抚上我的头发,侧首瞧着我,“数日之后,我们必然再逢,石榴,你且保重。” “殿下,你等我去找你。”我拉着缰绳,忍住泪,转身上了马,和欧阳出发了。 世间这么大,可你只在那里。好吧,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学会了骑马,就和欧阳一人一骑,早知不学了,还能再捞着揽住他腰的机会。 心情很沉重,毕竟我此去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属于别人。看还有什么办法吗?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将来就把这一场相逢当成美梦,偶尔回味,然后过自己的生活。 离开草原不就就来到了一处繁华小镇,想来他常走这条街,行事又素来张扬,认识他的人竟不少,连客栈小二都能叫出他的名字,给他留了朝南的厢房,看了我一眼,满脸堆笑道:“一间?” 欧阳笑:“依姑娘的意思办。” 姑娘我当然是说两间,由小二领上楼时,楼下的食客议论纷纷:“这就是三少爷新近独宠的女人?样子差了点啊。” “他近来好山野风味也说不定。” 欧阳家三少爷的风流故事流传广泛,不想群芳谱中竟有在下的花名,真叫人回味无穷。我美滋滋地进屋睡觉,袖子一卷蒙住脸,睡得很香。 再劳累奔波,得以听着可爱的误会,还是很受用的。却不知过些时日,他如愿和越天蓝成亲,江湖舆论又会对我冠以怎样的评价?恐会说他浪子回头吧,我不过是众多歧路桃花当中的一朵而已,无名无姓,不会再被提及。 此生多盼前方漫无尽头,可塞外竟比我想象中更近。到了第六日,我们就到了。这一路都乏善可陈,除了在第三天下午,我们在路边的小茶馆边吃东西边歇脚,欧阳忽附耳过来:“我们打个赌如何?那坐在此处不言不语,猜那边那个人几时会回头。” 茶馆一隅坐着一个穿绛色衣衫的小老头,正背着我们和摊主说着话。我奇道:“我怎会知?” 欧阳诡异地一笑,拍着桌子道:“计时开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小老头的背影,盯得眼睛都疼起来,他还没回头的意思。再一看欧阳,他脖子上的伤还未痊愈,直直地伸着,纹丝不动地坐着那儿,双眉蹙紧,良久,他叹气,挠着头说:“看来,靠意念不行。” “什么?” “我在心里念念有词:回头,回头,回头,但无济于事。”他歪着头问,“你没这样吗?” “没。”我莫名其妙,还得这样? 他笑:“你用我的法子再来一次。” 我又试过,但还是不行,索性换了一个小伙子,默默地呼唤了十来声后,他背转身子,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很激动,抡了欧阳一拳:“成功了!” 小伙子听不懂,瞧着我说:“哎呀,我渴了,然后回头倒水喝,有问题吗?” 我闹了个大笑话,怏怏地回到座位,欧阳看了看我,又挠起了头,自言自语道:“只能那样吗?” “那样是哪样?”他在玩神秘,我很费解,缠着他问,但他不肯说。入夜后我们行至一片山冈,马困人乏,就地铺了几件长衫当床垫露宿,但都睡不着,就并排躺着看月亮。 古人的词里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近在咫尺,和我共享一轮好月光,但即将跟他长久的,是旁人。所以,共了婵娟又能怎样呢?走这一遭,于他春风得意,于我是凌迟。越离得近些,我的情意就越没了指望,我像是一个侍卫,护送着暗幕的公主去异国他乡和亲,这真滑稽。 人们都只记住了公主的如何的深明大义,他国的国君是怎样的英武不凡,而侍卫的悲喜,无人关注。夜露深重,他靠过来,伸过手抱着我,若有所思地问:“月亮真圆......你可有心愿?” 我摇摇头。 我有心愿,理所当然,但我何必告诉他呢?既然他不能帮我实现。我心里很清楚,他此去是为了迎娶另外的姑娘,我本不该和他亲近,但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推开他。 就这么苟延残喘吧,能有一时,便得一时。我想着,叹着,睡了。竟还是有梦呢,梦回那一日,我喝醉了,他把我抱回房间,一句句地和我说话,他说一句,我就学一句,他说:“跟我走。” 我答:“跟我走。” 跟我走。我跟你走。可我还是喜欢“带我走”三个字,你带我走,好不好?三公子,你说好不好? 即便是梦里,他也不愿说一句好。我就心灰意冷地醒了,正看到明月照在暮春的山冈上,公子安静地睡着,他的手握着我的手。 可他的人,不是我的。 并不太久,天光就亮了。太阳看起来清秀美好。他醒过来,眼睛又黑又亮,宝光璀璨地笑:“我梦见和你骑着高头大马,在天都的大街小巷耀武扬威。” 我压下悲凉,附和他:“等阿白登基就会有那么一天,万水千山只等闲。” 不是这样的,公子,采得神医说的奇花“袖里珍”之后。我就会赶往泽州,助阿白一臂之力。之后,我会独自归去,若暗含尘能拔除,就能做一个毫发无伤的人乐,把跟你相识的种种都忘掉,我回去漠北,去南疆,去国土的尽头。 也许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对我好的人,他肯听我说话,包容我的任性,不计较我的虚弱,那么我会陪他爬山,看日出,做很多好吃的菜给他,将来有了孩儿,就给孩儿写一本神话故事。 故事里要有终年不化的雪山,要有白胡子老神仙,要有多情的仙女来报恩,要有腾云驾雾的法术。我会竭我所能把它编得曲折离奇。让自己再无想你的空隙,对,就这样。 你嘲笑我做不成的事,我要一件件地都做给你瞧。我自己也知道,以我的资质,做不了太好,可那又如何呢?连你的嘲笑声我都不会再听到了。 不知者不为过,我只管做事就够。 我想得兴起,竟忽略了欧阳的眼神。他就那样看着我神游太虚,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然后—— 他大力地捏住我的胳膊,几乎是凌空地提着我,将我往马背上一丢,我心跳骤停,晃了一下,使劲抓住缰绳才勉强稳住身形,惊慌间,他狠狠捞过我的头,吻了下来。 可能是太急迫,接触在一起的不是嘴唇,而是牙齿,撞到一起,咯吱地响着,我“哎呦”了一声,他却不退让,发抖的唇带着一丝血腥气味,盖在我的嘴唇上。 那是一种很恶意的存心让人疼痛的亲吻。 我疼得拉不住缰绳,腿一软就要跌下去,缺被他的双臂卡在怀中,动弹不得。我被他的举动弄蒙了,慌乱地推开他,他倏地松开手,眼中闪过很强烈的桀骜:“和我在一起,你有这么不情愿吗?” “终日恍恍惚惚,别别扭扭,有意思吗?”他气哼哼地丢开我,上了自己的马,鞭子一扬,上了路。 我翻了个白眼跟在后头,好一通无明火,公子,你这么做有意思吗?若不是我不识路,早就跟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一气不歇地跑了几百里,我们停下来吃东西,背靠背,一个馒头一壶水。彼此之间的氛围还是很剑拔弩张,我打不过他,也说不赢他,就装聋作哑地吃着馒头,不吭声,他却又火了,馒头往地上一砸:“赶路!” 那就继续赶路,又过了两日就抵达了塞外。天晴云开,红日挂空,老远就望见了一大片宅子,定是越家无疑。欧阳眉头都展开了,抽了白马一鞭子,先我数十丈之远,跑到越家庄园门口。 这就要娶媳妇了,真沉不住气,我下了马,冷眼瞧着越家忠厚的老仆将他迎进去,然后又朝我拱手:“这位是?” 欧阳拉了我一下:“义妹石榴。” 呵呵,义妹,我口中苦涩,仍模仿着读书人之间做作的礼仪还了老仆一礼:“在下石榴随义兄登门拜访,敢问老伯如何称呼?” 老仆笑道:“石榴姑娘客气了,蒙庄中上下抬爱,老朽人称七伯。” 七伯是个很好的老人家,看得出在越家有点小地位,换来了几名小厮将我们的马牵到西边的马厩,又将我们迎进大厅。 大厅已有人在候着了,欧阳此番是来提亲的,连越天蓝的父母都出动了,正襟危坐地恭候着,桌上摆着上好佳茗和精致小点。既是未来的岳父岳母,欧阳不敢怠慢,一扫平素的轻狂,极标准地长揖到底:“日前小婿修书一封寄往庄上,不知岳父可否收到?” 呦,这就“小婿”上了。我酸得直冒泡,别开脸去看墙上的字画,又听到越父越母和他寒暄着,问了欧阳老爷子的情况。据欧阳说,提亲事大,按礼数,应由其父和他一道前来,但他距离塞外更近,竟先到了三四日,礼节不周,还望岳父岳母见谅云云。 越老爷子是一家之主,武人的身形,面孔粗狂,款派很足。说话威严中带着呵气,我看着他暗想,他是这样的,我爹乐风起又是哪样?这时又听得一声笑:“我看三少爷是相思蚀骨,这才到得早了吧?舍妹倒颇有好福气。” 我闻声一望,从前门走进一人,身着青衫,宽广的额头,晶亮的圆眼睛,不如欧阳俊逸,仍然是个很出众的年轻人。见他来了,越父笑:“你这孩子,说话没大没小的,三少爷来了是客,哪能当着一厅堂的人乱说话?”又朝欧阳赔礼,“青儿就是这幅性子,三少爷莫怪罪才好。” “又不是外人,你说是吧,三少爷,别来无恙乎?”来人是越天蓝的二哥越天青,他亲亲热热地去揽欧阳的肩:“咦?脖子怎的?” 欧阳也不害臊,落落大方道:“骑快马,摔了。” “呦!”越天青一挑剑眉,“你骑术颇佳,竟会摔了?” 说话间他已看到了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和他互换了姓名,他看着我,眼里带着几分思量:“我听说三少爷身边有一位红颜知己,就是姑娘你了?” “正是。”我按照欧阳事先的吩咐,从容作答,“早在一个多月前,在下与越姑娘有过一面之缘,深为她的风姿折服,至今仍念念难忘。这次一听欧阳......听义兄说要前往越家庄提亲,就涎着脸跟过来了,以来是再次目睹武林第一美人的风采,二来也为见识广袤的塞外风光。” 又朝越父越母行一礼:“还望庄主和庄主夫人恕在下冒昧之罪。” 我也不晓得欧阳的用意,但他让我怎样说,我就怎样说。我有样学样,这席话约莫并未出错,欧阳帮腔道:“我这义妹平生最好游历山水间,我将她带来,岳父岳母不怪吧?”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三少爷和石榴姑娘太客气了。”岳母说。她是个眉眼婉约的妇人,尽管人到中年,但保养得体,看起来竟像三十出头,青姑跟她一比就是天上人间了,唉。此刻她养尊处优地坐在雕花椅上饮者好茶,却不知我那苦命的爹娘正飘零何方? 我想得正难过,越天青已吩咐七伯给我和欧阳各准备一间厢房好生歇息:“姑娘家家的,成途跋涉,累了吧?家中已备好干净的毯子和垫子,姑娘先去小睡片刻,待筵席一开,再让七伯唤你可好?” 这位公子哥通身闲适,谈吐随和,帮衬凑趣十分可意,欧阳要是有他一半,我就不用成天把自己气得半死,还只能腹诽了。我向他道了谢,随七伯走向后院的厢房。 欧阳一口一个“小婿”跟他们谈得正欢,想事要商讨婚礼大计,我心很酸,躺在柔软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说来也怪,同是中了暗含尘,阿白成天咳血,我却没事,饭照吃,醋照吃,半点没闲着。我盘算着明日就得央求欧阳陪我去找寻奇花“袖里珍”,不晓得他在百忙之中可腾得出时间? 实在不行,我就去找越天青吧,塞外是他家的地盘,他熟得很,再说我瞧着他人也怪和气的,找他准没错。我盘算来盘算去,还是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在院落里走一走。 这一走,就瞧见了越天蓝。 那位名动天下丽人宛若天仙地坐在亭子间,正和欧阳闲话。暮色将临,斜阳清浅,和风吹皱了一池春水,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天地凝固。好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会在楼台,唉唉唉唉唉。我的心要多酸就有多酸,却自虐地挪不动脚步,定定地看着他们相对而坐,恰似皎月和明星,良田与暖玉,一双般配的璧人。 晚风轻柔,美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莫说欧阳看得如痴如醉了,连我也暗想武林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再看几遍也还是尤物。可醋吃得太多,我也心知他们才是好马好鞍人间正道,便直愣愣地听他们说话。 “越姑娘。”欧阳的声音,隔着悠悠花香传来,“人生短短数十载,与其为俗事牵绊,不如寻一知己,美酒相伴,逍遥一世,才是美事,你认为呢?” 算是赤裸裸的表白,我都替他害臊。越天蓝瞧着他,嫣然道:“烽火连天月,江山无一乐土,怎会有美事可言?” 我瞧着这两人像是弄错了性别,男人避世,女子却有直面惨淡的勇气:“他年江山太平,你我才能坐在青山绿水间,喝一盏清茶,却断然不是此时。” 江山虽美,也要看是在何人手中。欧阳静默片刻,开口了:“在下的见识竟不如越姑娘,真是惭愧万分。” 江山如画,窥觑者良多,究竟谁执牛耳,尚难分晓。这一对即将成婚的人,不顾念婚事,却在谈论政事,真蹊跷。我对战争知之甚少,也就是这一个月余在阿白和欧阳身边感受到了一些,却也觉出了险恶。稍微行将踏错,便是万劫不复,阿白已为之冲锋陷阵,而时局不稳,我的公子尚不能轻言归去。他把右手放在书本上,洒然一笑:“越姑娘胸襟过人,倒衬得在下小肚鸡肠了。” ......他待她终是不同的,在我跟前不晓得多趾高气昂,在她跟前却尽捡了好话来说。我把头靠在树干,伤心不已。大旱三年的村庄,尚能请来道士作法,呼风唤雨。但人呢,我终究求不来命中那一场大雨。 你待她是不同的,公子。 这一幕如此摧心肝,使我再不能够幻想,有朝一日,昂首阔步跟他回家。 欧阳似有所觉,转过头看到我,手一扬:“石榴,过来这边玩。” 我气得骂出声,是让我只羡鸳鸯不羡仙吗?极缓慢地蹭过去,越天蓝还认得我,见了就问:“你的毒......好了吗?” 美人的嗓音如珠玉般好听,我生不起她的气,也放软了语气答:“竟没怎么发作过,那些天反倒是箭伤更疼些。” 她眼中一疑,欧阳笑:“这人皮糙肉厚的,疼的时候打几个滚也就过去了。” 他以取笑我讨佳人欢心,我怒了:“欧阳阿三!你混蛋!” 越天蓝抿嘴笑,欧阳还想说什么,越天青及时出现,唤我们过去用餐:“三少爷,石榴姑娘,小妹,这边请——” 我气咻咻,跟越天青跑路。你给我滚吧,欧阳公子,下辈子我要投胎去你家隔壁,跟你青梅竹马,知道柴米夫妻。这辈子哪儿幸福你就滚哪儿去,再别招惹我,我也不打扰你。 且让我们各安天命。 筵席很盛大,我从没吃过这样丰盛的菜。忍不住伸了好几筷子。阿白中了暗含尘,不可碰荤腥,那么我也不能碰,可欧阳却低声说:“没事,吃吧。” “不是说不能吃吗?” “那会儿是碍于你的箭伤,可现在早就好了,没事。” “那暗含尘呢?” 他顾不上回答我,给自己斟满了酒,去敬他的泰山大人。我放了心,狼吞虎咽地吃着满汉全席,满口都是肉。冷不丁感觉有人在看我,抬眼一瞧,是越天蓝的大哥越天云。这个人我刚一照面就犯憷,身高八丈余,雄赳赳的身板,精亮的眼眸,气势很盛,比他老爹长得还粗豪。他往哪里一杵,哪里就象征了四个字“武林世家”。跟他一比,越天青就显得太文雅了。 这个人长得太神气,像把塞外越家所有的派头都集于一身,他个头太高,令我错觉自己是从小人国来的。看到他直如看到了一家镖局。大旗猎猎,刀光锋利。所以他一看我,我就有点慌,吃软怕硬地朝他一笑,腮帮子鼓嘟嘟,样子很可笑。 他却不笑,始终带了一代女探究的意思看着我。我不敢跟他对视,毛骨悚然地埋头苦吃,连欧阳和他的岳父岳母商量婚事的具体细节也没听仔细。反正这堆人吃饭不是为着吃饭,席面上处处皆讲究,菜肴啊酒啊话啊全都有蕴意,把盏言语,我都替欧阳累。 这顿鸿门宴吃得我后背都汗湿了,饭后欧阳去找越天蓝下棋,小两口真是如胶如漆,我又落了单,双手抱膝窝在池子边看月亮,越看越烦乱。 我多想那双眼睛能多停留在我身上,不要只去看别人,眉目含情的。 可是,我抓不住风呀。 越家人都待我挺客气,尤其是越天青,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我还是嗅出了此地的阴森。月亮明晃晃,照得山庄如白银般透亮,但为何诡异感挥之不去? 约莫到了戌时,卒策马赶到。越天青将他引进门,他们应当也是相熟的:“你家三少爷未时才到,这会儿正和舍妹下棋呢,估计正杀得难分高下,我们就先不去打扰了,陪石榴姑娘小酌几杯可好?看得出来,这位石榴姑娘也是爽直之人,我们三人今晚不醉无归!” 多日不见,卒还是老样子,上次我是从他手中溜掉的,他见着我却不怪我不告而别,双目闪过惊喜,叫我心头一暖,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虽然其实我们并不熟,但偌大的越家庄,除了欧阳也就是他了,欧阳分身乏术,我又怕得紧,武功还很差,可要起劲儿靠一把卒才对。 识时务者为俊杰,小明可不傻。连喝酒都留了分寸,再不敢酒风浩荡了,跟品茶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惹得越天青笑话:“我听说石榴姑娘胆识过人,不想饮起酒来忒斯文。” 我假笑:“被天蓝姑娘的气质所折服,想学上一二,不想画虎不成反类犬,见笑,见笑。” 他便拿杯和我一碰:“乐莫乐兮新相知,我和石榴姑娘投缘得很,不如干了这杯?” “我先干为敬吧。”我这人有个毛病,谁待我友善,我就会跟谁亲近些。两杯下肚,我就和越天青称兄道弟起来,倒把自己人卒冷落在一旁。不过这不怪我,他话太少,我跟他交流不来,他呢,以酒代言,一杯杯地和越天青碰着,不一会儿就下去了两大坛。 卒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越天青已有醉意了,他却越喝越精神,一双虎目亮得可怕。越天青一喝多就爱说话,扯着我谈名山大川风土人情,我只在绿湖和苍平原待过,见识短浅,便搜肠刮肚地寻了些道听途说和他胡扯着。早在当渔娘时,就时有食客给我讲故事,我统统卖给他听,他听得津津有味,叹息几声:“你瞧瞧我,痴长你三岁,竟不如你懂得多。” “那可说不准,人各有所长。比方说,你们塞外有一种长在悬崖上的奇花,叫做‘袖里珍’的,你准知道,我却认不得。” 越天青很迷惑:“‘袖里珍’?我却从未听说过。” “不会吧?”我大着舌头比画给他,“纸条有食指般粗细,开红花,有异香,形状如狼毫,你可见过?” 他想了半天:“没见过。” 我差点要拍案而起了:“你喝醉了,头脑不清明,明日在想。怎么会没见过呢?神医明明说得好好的,我就是为它——” 话收不住了,我说漏了陷。越天青却自然然地接下去:“你是为寻它而来?那恐怕会失望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曾听过有这么一种花。” 卒敲着桌面,雪上加霜:“......我也没。” 我的心急速沉下去,沉下去。临行前,诸事宜笃定的神色仍浮现在我眼前,他说“袖里珍”是治疗暗含尘的奇药,我和阿白的命就靠它了,我对它寄予了莫大的希望,怎会不存在?怎会不存在?! 我不信这是真的,抱着不死的期待又问:“或者是不同的名字?我明日要去找一找。” 越天青笑了:“塞北苦寒,寸草不生,莫说花卉了,就连野草都不多见。若非家父下了大力气从江南运来泥土和种子,这儿讲看不着春色。” 我这才信了,怪不得我此行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呢,原是司空见惯的绿色在这里全部都落了空。越家花费了许多的心血,才在宅子里培育了一派春色,我还道是塞外冷些,春天来得迟呢,不想真相竟是这样! 我不死心,执意说:“我明日一早出门瞧瞧去,神医不会骗我。” 越天青又给我倒了一杯酒,扬起眉对我纯善地笑:“明日我陪你同去。” 离近了细细看,越家二公子样貌气度很儒雅,跟他的大哥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一双干干净净的眼,一笑就笑到人心里去。他会让我想到处在烽火中的阿白,他若好起来,也该是越天青这样吧,像秋日暖阳。 阿白,为了你我,我也要找到“袖里珍”,你等着我。我又喝了一大口酒,神志不大清明了,头一歪,“呯”的一声栽倒在桌上。 朦胧中似是越天青在说话:“人说病来如山倒,她确实醉来如山倒,前一刻还好端端地说着话,这会儿就判若两人了。” 酒是个好东西,它让人浑然忘忧,也忘却了危险。 很久后我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而我竟都侥幸躲过。当时我只知道,醒时已是丑时,披衣起床一看,院落已空无一人,卒和越天青大约都去睡了。返回房间时,我特意听了听欧阳那间房,悄无声息,就大着胆子推开门,借着月光一瞧,床上并没有人。 顿时心就“轰”的一声,着了。 月亮你告诉我,你还在和她在一起吗?哦,他和她在一起才是天经地义呢,我只是,只是他的义妹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义妹。 想起欧阳义兄,义妹石榴苦巴巴地笑了笑。你是和她在一起吧?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无人入睡,今夜香汗淋漓,今夜娇喘连连。 呸,我滚还不行吗?! 我折回院里,在池水边坐了许久。他和心尖上的越姑娘如鱼得水,可我呢,我呢?曾经我说,他是月亮,我就要当莲花,不与任何人有染,才能配得起他的明亮。可事实哪是这样?我的内心车水马龙,他却在跟别人花月春华。 我撑着额,泪不可抑。却忽见柔白月光下,一道黑影从空中由远而近掠来,落上屋顶,然后猫着腰在瓦片上疾行。 我认出是卒。咦?这么晚了,他在搞什么名堂?我的后背贴在柱子上,大气不出地眯眼观察着他,他像是在找人,不时翻起几片瓦,朝身下的房子里瞧一瞧,再轻手轻脚地将瓦片放回去,继续找寻。 他在找什么?他的主子是越家的座上宾,照理说,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了。莫非这处大宅子里,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越家院落很大,我越待越心慌,见卒的身影消失在檐角,赶忙溜回房间。第二日我起来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敲欧阳的房门,里头竟有动静。没一会儿,他来开门,睡眼惺忪,扶着门很倦地问:“早啊,石榴,我再睡会儿,你自己去玩吧。” 昨晚他明明是不在的,几时回来的?他和卒在做什么?我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连越天青找我喝茶我都在走神,本是想请他陪我去找“袖里珍”的,但雨下了起来,我们只好窝在庄园里玩。有钱人的生活也很无聊,除了喝茶、品酒、下棋和弹琴,似乎就没别的事可做了。哪有在草原上好玩,那是我至少能数数鸽子摸摸鱼,还能和阿白谈天说地,嗯,我又在想他了,我同病相怜的殿下,你在泽州怎么样? 茶再好喝也只是茶,偏生这位雅人还要给我说禅机,他说两年前,庄中来了一个僧人小住了数月,他们赏着雪,喝着清酒,在火炉上蒸了一块白玉豆腐下酒,我说:“就一块豆腐?那多寡淡啊。” 越天青笑道:“这就是禅的意境了,小可倒甚喜欢这种雪夜清淡的趣味。” 我可不敢苛同:“豆腐再好吃也就是一些大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才是大快活。” 一阵风来,沾了雨意的袍角在我跟前站定,头顶少年的声音道:“男人再好看也就是一些骨头和肉,你却是喜不喜欢?” 是欧阳,我不看他,兀自说:“那得看是什么也的男人了,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跟的是意中人,够是不够?” 越天青看着我,又看看欧阳,眼里弯出了粼粼的光,没说话。欧阳大咧咧地坐下来,手中食盒往桌上一顿:“香菇鸡丝面,吃不吃?我可喜欢吃了。” 我晨间是用过餐的,但才巳时,我闻到面香,又饿了。他有备而来,递给我一个食盒和一双筷子:“吃。” 他自己也吃着一份,看样子是饿坏了,囫囵吃着,视越天青为无物。我被他的吃相感染,心知肯定很香,忙打开食盒,也吃了起来。他夹了一朵香菇吃了,对越天青说:“我还记得幼年时道你家做客,最爱的就是一碗鸡丝面,天蓝海笑过我是叫花子投胎。” 话里话外明白无误地宣告了他们是一家人的事实,我心里堵,胡乱吃了几根面条,就再也吃不下去,见他连面带汤吃得喷香,气不打一处来,拿了筷子挑着香菇和肉丝,活活地在碗里拼出了一张乱七八糟的人脸。 欧阳连面汤都喝了个精光,反过头来看我,咦道:“这是什么?” “你。”我存心丑化她,用了大小明显不一的两朵香菇给他当眼睛,尤其是右眼,大得惊人,看上去颇像一直独眼龙,很邪恶地瞧着人。 “龇牙咧嘴的,我瞧着倒像你。”他伸过筷子,移过当成眉毛的鸡丝,又把葱花鼻子和辣椒嘴巴换了位置,笑眯眯地说,“多想你发脾气的脸。” 画面被他改得很狰狞,半点儿都不喜庆,我扔了筷子拉长了脸:“我是不如别人好看,多谢提醒。” “啪”的站起来转身就走,身后还传来欧阳和越天青说话的声音:“这人老爱闹别扭,哈哈哈哈哈哈。” 哈你个大头鬼,你义妹我不玩了,找“袖里珍”去。 塞外正如越天青所言,别说花朵了,连青草都见得少。我待过绿湖和草原,无一不是满眼的葱绿,但这边真叫人失望,所有的绿都被越家抓去养在自家院子里了。我冒着雨四下走出老远,既没见着悬崖,也没找着奇花,闷闷不乐地回了越家庄。 神医是在撒谎,何故?欧阳并非头一次来到此地,他早该知道世上并无这种奇花,不拆穿是为带我前来,有何用意?还有,昨夜卒是在探查什么?我坐回亭子间,头痛欲裂地想着,只觉谜团越来越多,却无从开解。 午饭和晚饭又是在一张大桌子上吃的,欧阳是乘龙快婿,越家上上下下都很殷勤,准备的菜肴也都是他喜欢的,他迟到可口的,就给我夹几筷子,还不忘向越母献媚:“岳母大人做的这道‘雪梅娘’和十几年前的一样好吃,那年我就惊为天人,呵呵。” “三少爷是性情中人,越某只怕招待得不精致。”越天云说。 我埋头吃菜,浑然不觉越天青和越天云兄弟俩都在打量我,无意一抬头,几道眼神如刀射过来,我如坐针毡,吃得半饱就停住筷子,和越天青对了一个眼色,双双离席去下棋。 我压根儿坐不住,很烦下棋,但比坐在筵席上要好得多。连自己都知道提起撇退很失礼节,但越天青帮了我:“爹娘,我手痒,又难得棋逢对手,想找石榴姑娘再切磋切磋,先下去了。”又看着我,“不知石榴姑娘可吃好了?” “吃好了,吃好了。”我冲这一家子赔笑脸,嘴角扯得有点深,自己都觉得太谄媚,受不了,来年滚带爬地逃走了。越家也是武人出身,会计较我行为不合规矩,太过粗野吗?管他呢,要当女婿的人又不是我。欧阳有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义妹不是光彩事,但他不吭声,我就乐得装无辜。 礼教就是教人理智和无趣,不要也罢。我和越天青下着棋,直抒胸臆:“你们家就数你最可亲,你大哥长得像个大人物,我都不敢看他。” 越天青落下一粒白子,小鹿一样的圆眼睛看着我:“你说话总是这么直接骂?” “因 人而异。” “我猜也是。”他面色柔静平和,“你和欧阳就不好好说话。” 我“哼”了一声:“那是因为他老惹我。” 越天青的笑纹很淡:“拟合他是一样的人,明明在意对方,却只会用最别扭笨拙的方式来表达温柔。”风吹得一旁的树叶哗啦哗啦地响,他又说:“......坦白说我很好奇,他喜欢的人分明是你,为何又上越家提亲,并且还肆无忌惮地带上你?” 一盆雪水,兜头冰冷,我强笑:“他爱慕的是越姑娘,和我说话时从未有过好声气。”越天蓝那么美,欧阳若舍她选我,那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说:“二公子,你说笑了。” 越天青又笑了笑:“石榴姑娘,人只有对不熟的人才会万分客气,你却不懂?”他的神色间有些担忧,“欧阳太大胆妄为了,情难自禁时疏于掩饰,想必我大哥和我爹爹都看得出来。想想也是,他不过十六七,要心机老练,还欠了火候。” 我听不懂越天青在说什么,他猛地握住我的手腕,急切地说:“石榴,你很危险,听我说......” 素未平生却古道热肠,我刚想问,越天云过来了,老远就是他声如洪钟的亮嗓门:“二弟可让为兄好找。”双目如电,扫到我和越天青交握的手,眼中含意不言自明,“石榴姑娘豪气过人,在下欣赏得很,不知酒量如何?正巧前阵子别人给我送了几坛二十年女儿红,想和姑娘借了酒进一步说话。” 我啥也没做,除了吃相粗鲁,倒无甚“豪气”之处。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送我一顶高帽,必有盘算。可他既拿酒来,我喝便是,刻意东拉西扯的,我喝得很少。而越天青像是在帮我,他就说:“石榴,你不是答应我明日一早去西边散心吗?时候不早了,改回屋休息了。” 越天云瞪他一眼,他假装没看到,径直执了我的手就向房屋走去,回过头对他哥说:“大哥,石榴姑娘大病初愈,身子还很弱,不若明日打些野味来再喝不迟。” “你......”越天云跺了跺脚。 越天青揽着我,我浑身发毛,他着意凑近,我猜从越天云的角度看,只当我们在耳鬓厮磨,无怪乎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长叹道:“二弟啊二弟,你可......” 我竖起耳朵,他却没再说下去。倒是越天青,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石榴,夜里千万别睡得太沉,留个心眼。”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门口,房门是虚掩的,亮着一盏小小地灯。我一推门,就看见欧阳坐在窗前,拧着眉古怪地瞧着我们。越天青的手还搭在我肩上呢,我一慌,拂下他的手,欧阳见了,笑着说:“石榴裙下百花杀,义妹和二公子情投意合,可喜可贺。” 越天青微一拱手:“石榴姑娘天真而内秀,不可多得,确实令在下心生爱慕。” 这二位又在消遣我了,我没好气,自顾自地抖着薄毯:“我要睡觉了,你们还在吗?” “好好好,走走走。”欧阳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携越天青出门了。 我记着越天青的话,躺在床上睁大眼。不过片刻,风声萧瑟,窗外有黑影经过,我一骨碌坐起来,往床下一躲,手中握着一座烛台紧张地等着来人。 门栓三两下就被拨开了,门缝悄然无声地闪开一条缝,夜风灌了进来,我在黑暗中蜷成一小团,只能看见来人的脚背,他潜入房内,靠近窗前,轻缓:“石榴,石榴......” 是欧阳,我的心落回原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埋怨道:“你敲敲门进来不好吗?吓死我了!”他眼疾手快地捂住我的嘴,压低声:“小声点。” “你钻床底,贼人就不会察觉吗?弄得满头灰。”他抬手,替我把头发顺顺,拂掉衣服上的灰,递过一件物事,“石榴,这个给你防身。” 是一支银簪,样式朴素如青草,一灯如豆,我模糊地瞧着,簪身铸着梅花,欧阳将它放在我手上,叮嘱道:“如遭人暗算,可用它杀人。” 银簪看似普通,但能杀人于无形,其内部中空,藏了毒液,我只需轻轻刺破别人的皮肉,那人的命留不到第二天早晨,联想起越天青说过“你很危险”,我打了个冷战,问:“到底要发生何事?” 欧阳不答,认认真真地看了我一回,整了整我的衣领,伸手抚了抚我的脸:“石榴,再给我一点时间。” 然后他走了。 我木呆呆地看着他声息全无地出得门去,将银簪贴身藏好,抱着枕头睡下了。近三更时,我又听到了窗前有动静,一道亮而薄的刀尖伸了进来,挑动着我的门栓,我弃了枕头,一闪身躲在门后,手中紧攥银簪。 脑子很乱,反应也比平时慢半拍,我这都否极了,泰咋还没来?竟又被人追杀了?一句话还未想完,迎头就遇到了一棒,肩头一痛,脊背一闷—— 泰不仅没来,我还被人一棒子敲晕过去了。 08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 下手忒狠了点吧......我又不大会武功,你点个穴我就跟你走啊,干吗要用棒子,害得我的银簪都来不及用。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人还未完全清醒,软绵绵地任对方将我拎起。定睛一看,是越天云,他穿黑衣,黑着一张脸:“石榴,这是你的爹娘,若想让他们活着,你就得听我的。” 银簪还捏在我手里,我若无其事地塞进衣兜,转脸就看到了他们。在人生的嘴绝境,我见着了爹爹乐风起。他三十来岁,穿皂色布衫,一望即知是个很好看的中年男子,削瘦的面颊沉稳豁达,很有几根雅骨的样子。 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乐风起是看不见的,他听到了越天云的话,向我这边侧过头,摸索着要摸摸我。青姑也不再是我惯常见到的那副样子,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裳也很干净,扶着我爹爹说:“小明长得像你,村人都说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是脾气大了点。” 头没破大师说过,情事熏神染骨,误尽苍生。我爹不告而别,让我娘成了失心疯,多年后他们重逢,她竟奇迹般地头脑清楚口齿伶俐,十余年的阴影似都不存在,她的眼里只有他。 这是一间四壁皆无窗的房子,加之越天云凶神恶煞,我心里真烦。他们倒没绑缚我爹娘,但显然他们也受了苦,手脚并不灵便,我的肩背被大棒子暗算了,打的正是我种过箭的部位,疼得很,右手被反手摁着,挪到青姑身旁,仰着脸看乐风起。 我娘谅解了他的始乱终弃,但我没想好是否该原谅他多年来的漠不关心。当我娘和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时,他在哪里?当家里米缸中连最后几粒米都被我们熬了粥喝的时候,他在哪里?哦,据说他在深牢大狱里,那么,我要认亲吗,就在这生死关头? “乐风起,你的女儿就在你面前,想来你也该开口了吧?”越天云装起了斯文,声音不急不缓。 “老夫早就忘记了,恐怕阁下会失望了。”我爹爹的语声很沉,双手试探着抚上我的头,我任他把手放在我头顶,往青姑怀里靠了靠。 “既然是这样,那此处就是乐家三口的埋骨处了。总算团圆了,想必这个结局也不坏。”越天云站起身,向这边走过来,我额头的青筋突突冒,识相地退到墙角,跟咬着手指的青姑蹲在一起。 越天云很高大,脸膛黑黒的,像一尊巨灵神,他弯下腰对我说:“石榴姑娘,你是个聪明人,帮我劝劝令尊吧,事成之后,酬劳少不了五千两黄金。” 我是个财迷,他也知道,办事很缜密嘛越家大公子。怎么,情报团竟没告诉你,我武功好差,对付我根本用不着那么大的阵仗吗?又是想灌醉我,又是大木棒的,我小心眼,很记仇,尽管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还“哼”一声,背转脸不瞧他。 五千两黄金是很大一堆啊这我知道,比欧阳的手笔大多啦,但困在此处,连命都未必有,拿什么来花?我才不上当。 想到欧阳,心里疼了一下,我不见了,他回来救我吗?他知道他的大舅子不是什么好人吗?看似磊落的一个人,尽会玩阴的。还有越天青,他知道我又危险......在这一局里,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欧阳,你回来救我吗?会吗?当你沉浸在温柔乡,会想到我吗? 终是义妹,不是爱侣。越天云出去后,我黯然地问青姑:“娘,他们私设刑场,所为何事?” 我娘很困惑,抱着我给我揉肩:“疼吗?” 我爹爹也蹲下来,手在空中探着,我叹口气,握住他的手。这是于我全然陌生的人,但他经常出现在青姑的呓语和梦境中,我对他有天然的亲切感。 十四年过去了,我们一家人重逢了,却是在一间暗无天日的房子里。 连青姑都不怪我爹,我也不怪他了吧,再说这些年,他被关押在牢狱里,满面风霜人沧桑,我拉着他的手问:“爹爹,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使他们,是他们将你的眼睛弄成这样的吗?” 青姑说我爹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子,她可没说过他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瞎子,他的眼睛,是被谁所伤?若我们能逃离此处,我要替他报仇。 青姑哭了,鼻子一抽一抽的,爹爹去抚她脸上的泪,但她有泪如倾,擦之不断。我倚着爹爹,他慢慢地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我自己。” 往事凄迷而过,前尘往事似灰尘般纷纷扬扬地迷住了双眼,我在爹和娘的苦难中哭成了泪人,从此知道了厄运的来源,却无从预计圆满地归处。 我们不是天朝人。在一些年前,爹爹是猎鹰帮的大祭司,潜心修炼多年,他开了天眼,摄心术已入臻境,这就是众人口中“身负异能”之所在了。起初,帮主队爹爹的绝技大为褒赏,但当爹爹接二连三地为之除去了帮中叛逆后,帮主变脸了。 有道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爹爹的异能既能收服叛逆,也能收服帮主,威胁到他的位置。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帮主将铲除乐风起作为头等大事来盘算。而这一切,被爹爹的好兄弟冒着生命危险通报了他。 帮主当年年少意气相投,青山结交,而后一登高位,六亲不认。摄心术只能对不设防的人下手,对帮主这种已有防备之心的人来说,实是艰难。爹爹连夜逃走,沿路隐姓埋名,流落到天朝。 他全无方向,随心漂泊,如此遇见了我娘,度过了两载好时光。两年后,他以为避过了风头,在市集抛头露面也无人问津,胆子便壮了些,频频在市面上走动,最远到过京城,做些木材生意补贴家用,一来二去的,也攒了点小钱。 若没有那一天,乐家的今天会是什么样呢?一切已不可考。爹爹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天,他换了些银票,又买了几样糕点,雇了一辆马车,就要回到绿湖边和妻子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而后,兜头的黑暗将他罩住—— 恢复意识时,他已在一间如今日般的黑屋子里,有人问话,问他是否愿意合作,为他所用。爹爹心知仍是摄心术惹了祸,但百般推脱仍无 济于事,最后他惹恼了对方,被关押至天牢,一晃十四年过去。 这十四年间,时不时有人提审爹爹,许以重金相诱,逼他充当走狗。这一派势力,是皇帝。皇帝想一统天下,一想天开地认为,只要派爹爹出马,所有的国家必然俯首称臣,跟天朝签下城下之盟。爹爹说摄心术达不到此等境界,但皇帝不信,还扬言要杀乐家全家。 爹爹这才慌了神,只得一味撇清关系,咬紧牙关,只说和天朝农家女子有过露水情缘,并未诞下后代。皇帝耳目众多,当然不肯信,但爹爹游走于集市也是改名换姓了的,他们一时查不出,但也不愿纵虎归山,便继续将爹爹锁在大狱。 半年后,爹爹见脱逃无望,便刺瞎了自己的双目,成了废人。皇帝大怒,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又深知摄心术的厉害,不舍杀他,一道永不赦免的密令下来,大有让爹爹将牢底坐穿的意思。 绝技在身却身陷囹圄,爹爹的年华在牢中蹉跎了。悔吗?他想,只要保得妻女周全,他是不悔的。虽然在无数个夜晚,狭小的天窗漏过半扇月光时,他会想起那个襟衣布裙的女子的笑颜,他们在桂花树下定情,即将生下小小的婴孩,异乡人也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她好吗?他想,她好吗? 自从皇帝放弃对爹爹的逼迫后,头几年,爹爹过得还算清净,是个被遗忘的重犯。但从第七年起,陆续又有人前来试探他了,仍是重金高官的许诺,但有谁会比天子的赏赐更丰厚呢?又有哪个图谋不轨心术不正之人不懂“卸磨杀驴”的道理呢?从了这一派,就得罪了皇帝,爹爹深知一旦开了口,就会面临性命不保,故仍盲着一双眼,整日枯坐。 对方不死心,一次次地攻关,又是几载过去了。爹爹想,从此终生都将如此吧,明明尚在人世,却被迫和心爱生死相隔。更苦痛的是,他是猝不及防地离别,妻子还蒙在鼓里。 她一个弱女子,又拖着一个孩子,这么多年了,她们的日子一定过得清苦,他能想象,却身不由已,半点都帮不上。 便是到了上个月,一直未放弃的女声声音里罩着寒霜对他说:“你的妻女我们已找到,若想让她们活着,就跟我们走。” 走?这里是天牢,除非皇帝发话,否则谁能带走他?但她竟有这等能耐,他在漆黑中冥想者推测出了一切,她是皇族。她要他办的事,比一统天下来得更险要,是的,更险要。 她要的,是这天下。 她要江山易主,这迫在眉睫,她不想等待,不想等到那个在岁月更迭后,丧失了所有的野心的昏庸的男人老去、死去,才能让自己的孩儿得到天下。 他宁可从此再也看不到光明,也不愿受制于人,有些人的尊严宁为玉碎,寸寸铿锵,但一旦涉及他的牵念,他就败下阵来了。多年来,他未尽过人夫为人父的责任,难道到今天,要看着她们凄惨赴黄泉吗?他扬起头:“好,我跟你们走。” 后来,爹爹和娘重逢在越家,再然后,我来了。我在这漫长的诉说中,将连日来的辛苦遭逢一一拼拢,蓦然洞悉了一个滔天的真相—— 这个女声是静妃,而跟她在寺庙里街头的必是越家人无疑。最大的嫌疑当然是越天云了,但问题是,静妃何以要和越家勾结?以她的宠妃身份,断不会为自己惹上麻烦,被分一杯羹去。 转念间我已明白欧阳让我数鸽子的用意了,这是为练眼力所用,但凡修习摄心术的人,必有一双精湛双目。之所以选在草原,在于它隐蔽的地理条件和得天独厚的鸽群。而我想知道的是,欧阳到底知不知道我爹娘都困于越家庄? 他是知道的,所以联合了神医哄了我同行。那么,就连我有危险,他也是有数的。所以会以银簪赠我。但他太高估我了。我武功低微,银簪尚不及出手。就为人所制,被逮到了这个插翅难飞的鬼地方。 一连串阴谋下,他有着怎样的一颗心? 当务之急,的想办法逃跑,我观察者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走到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门边。越天云身量高,他方才是弓着腰挤出去的。我探头一望,好家伙,门外刷刷刷有数十人把守,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我掂量再三,明白自己谁都打不过,遂怆然而返。 武功没学,人就很遭殃。设若我是舒达大侠,拳打脚踢消灭六个,一剑洞穿三个。再踩着五哥的肩膀飞出去,我和爹娘都有救了。但眼下我只能坐以待毙。脑子转得飞快也没用。在前往越家的路上。欧阳跟我说过:“起先以为你天真不解世事。但后来才发觉,你并不是愚蠢的天真。相反,竟比一般的姑娘家更明白事理,能看破迷障,直切本质,我竟是小瞧了你。” 我回他:“我若不活得小心点,就活不到十四岁。”是啊,小明心眼实挺多。但我就考了它逢凶化吉。为何不发扬光大?可如今却是难办了,我扰着头,缩回原地使劲地想对策,仍一筹莫展。 头顶事结实的墙啊,不曾有瓦片,若有,我兴许就能一飞冲天。要不然,卒摸到此处,掀开瓦片,我和他打个招呼,他就能救出我们一家人了。但什么都没有,着儿很阴凉,莫非是地窖?我疑神疑鬼地想着,爹爹说:“他们找到你,是为了让你继承我的衣钵,我的眼界是不行了,但你能行。” “可我不会。” 爹爹示意我附耳过去,他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将咒语告诉你,但太艰涩了,你一时也记不住,我先慢慢地教着,大家且拖延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好。” 我们三人随遇而安,讥时用餐,困时入眠,越天云名手下将饭菜送来,自己也来看过两次,爹爹推说在天牢里生了几场大病,脑子糊涂了,咒语暂时想不出来,万望多留几日时间。我则向他抱怨吃喝拉撒都在这间小房间里,着实难堪得很,不如和我们换间宽敞洁净的大房子,我视野一开阔,修习摄心术的成功性就大了几分。 好说歹说,他就是不为所动,略坐了片刻,被气味重得受不了,走人了,他的耐心是悠闲地,恰如是有限的,恰如欧阳当日说:“你娘还有用,她不会有事。”我们具备他想要的能耐,他暂且不会动我们,但京城的情况说不准,阿白不是说过吗,皇帝大概是被静妃下毒,命恐不久矣,若他驾崩了,那个小孩继位,静妃的母的就达到了,我们一家三口就都会被砍头灭口。 所以,属于我的时间很少,并且随时生变。我焦灼得坐立不安,还怕影响爹娘,硬生生地靠墙一坐,背起那些让我头昏脑涨的咒语。爹爹说,练摄心术的人,最讲究一个眼明心净,这便是当初欧阳不肯告诉我数鸽子的目的了,他担心我带了压力区做事,会不堪负荷。其苦心我到如今才体会,却是在此地此境。 我真搞不懂静妃,想让儿子登基,只需害死他老子,就这么简单,何必要这般迂回,把乐家三人和整个越家庄都拖进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记完当日的咒语就在爹娘身上试验,但收效甚微。 长久以来,摄心术都只作为异域神功流传于世人的传说,真正能学会这项技能的人少之又少,二期它绝不是祖传秘方,我爹是能让,不代表我也是,我做饭时被称赞过的,但咒语学到第三天,连青姑都骗不过。 尽管爹爹安慰我说欲速则不达,但瞧着越天云的脸黑成了锅底灰,我知道他随时都想要了我们的命,心下越发急了起来,三天了,这里是一座囚牢,无人能找来。我的公子呢,他会救我吗? 只是在夜深时,才敢将他从记忆深处里捞出来和我共对,相处的片段走马灯似的迷离而过,我们在湖水上相逢,他留下的小厮带我躲开追杀,我独自逃跑,在半途和他重逢,他花大价钱雇了马车,不让我受风沙和苦寒……在草原上,他顾念我是姑娘家,托人捎来了月事带,还备了木桶让我得以洗个舒服的澡……我抱酒坛去屋顶喝,他急得策马数百里地找我,在滂沱的雨中迷了方向,摔伤了脖子,差点魂归天国…… 不论怎样,其实我得承认,他对我很好。 他是越家的女婿,他是阿白的兄弟,这是势同水火的关系,他会向着谁? 他向着谁,至关重要。越家在暗里搞出的这堆事,他应也有察觉,否则不会命卒在深夜查访。我只盼着卒办事牢靠些,能尽快找着我们,依他的武功,门口那帮人都不是对手,我和吃尽苦头的爹娘兴许还能活到尽情地用金叶子的那一天。 逆来顺受的第四天深夜,我听见了异动。并不是我所期待的兵刃交错的声响,相反,它似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彼端。 我寒毛倒竖,坐起身。爹爹也醒了,在黑暗里找我的手,我和他握紧了,低声道:“大约是救兵。” 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信念,就觉得欧阳辉来救我,他果然就来了,派出的是卒,他从地底下冒出头,像神话里的土地神。这间屋子太黑了,我瞧不清他,但他一开口,我就恍然大悟了:“是欧阳叫你来的?” 他只说了一个字:“走。” 我牵着我爹,我爹抱着我娘,跟着卒的脚步,跳下脚下的大坑,卒拉着我们猛跑了一段,这才亮起火折子。我才看清,地下埋伏着数十人,正朝我们来时的方向跑去,我拉着一个人说:“别去!危险!他们会发现的!” 那个人蒙着面,说话的口音很奇特,像来自某个偏远地区:“我们得把痕迹掩盖住,才不会被察觉。” 我爹的身子明显一僵,我问:“爹爹,你怎么了?” 爹爹不吭声,暗中紧了紧我的手,较为浑浊的是我娘,她对形势不够明显,只晓得跟卒道谢:“你真是个好人。” 火光下,卒的面孔很冷峻,那些蒙面人在我们的反方向劳作着,我们一行四人沿着狭长的地道飞快的走着。走了很远很远,卒说:“到了。” 回到地面时,星斗满天,看天色,应当刚到寅时,天是很深很深的蓝,火折子在风中摆了几下,灭了。但我眼力好,还能辨明方向,卒说:“骑马。” 马却不在跟前,又走了好一阵子,我才看到荒地上停着两匹马,娘不会骑马,爹爹看不见,我便和爹爹一骑,卒带着我娘,玩命地策鞭逃命。 卒的骑术惊人,我的马跑断气也赶不上他,一直跑大盘天光大亮,他停下来,我才有机会问:“欧阳公子呢?他还在越家庄,会不会有危险?” 马上的卒,庄重的深蓝披风,英挺迫人,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他不再面目模糊,相反,像个非凡的英雄好汉。他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令我心头发紧的光芒:“他是欧阳世家。” 他的话还是这么少,但我竟又想清楚了,欧阳家势力不小,可与越家抗衡,不到万一,越家是不会难为他的,再说越家在明面上对他尊崇有加,我也沾了点光,可见他们还是想维持表面和气的。他若能全身而退,我们就有再会的机会。但问题是,他既对越家防备,何苦上门提亲?这件事真有些稀奇呢。 塞外很大,方圆几百里都荒无人烟,卒扔给我一个包袱,里面有些干粮,我们四人分而食之,趁他拿着水壶去找水源时,我爹解了我的迷惑:“欧阳公子若不以提亲的方式上门,哪有借口一住数日?又哪能争取时间让卒找到我们?” “前后也有七日了。”我说,“我们困于那件黑屋子也有四日之久。” “挖地道颇费时日,算时间,这位卒壮士早在半个月前就该抵达了越家附近,即着手准备,却假装比欧阳公子还晚到。”爹爹说。 爹爹还是比我老辣,在亡命天涯的路上,我又想清楚了好几个不明白的地方。若爹爹所言非虚,卒侦察出静妃和越家又勾结,顺藤摸瓜,查明了我爹娘的踪迹,即飞鸽只会了欧阳,这就是那日在草原上,欧阳说要前往塞外提亲的缘故了,当天,他为寻我摔下马背,多逗留了几日,等他伤势好转,就带我上了路。 当时我闹情绪,不肯随他前往,他就联手神医以奇花为由哄骗了我同行。在他的计划中,我是非来不可,无他,仅因我是这一环节中最大的诱饵。 只有我到了越家,越天云才能抓了我要挟我爹娘,而只有这样,欧阳和卒才能从偌大的越宅找到囚牢,将我们一家三口都救下——这么说,他竟是为我好的?兜兜转载,苦心经营,竟是为了帮我? 公子,你总给我还不了的情,我该怎么办? 怪不得那晚他赠我银簪时欲言又止呢,他根本就知道越家会派人偷袭我!当他们偷袭时,卒定然是潜藏于某处,将囚牢所在探听明白,把挖到越宅地下的地道挖得更远些,直达囚牢底部。 一时间,万年纷沓,我最亲爱马背上险些落下泪儿。几天前,越天青说欧阳对我用情,我还不信,但这竟是真的? 不,不,不,我掀着自己的腿,喝令自己不可妄想。他对我好,也许只不过是为了帮他自己。 敌方在争取乐家三口,他不可让他们得手,从而威胁到阿白——这样才说得过去吧,我想,我总不能自作多情地以为,男子会无视越天蓝而选我吧,不然这品味也太奇突了点。 沿途有追兵,越家人多势众,追了上来。但卒武功好,鲜血浪头一样涌起,浪头一样退去。第二日黄昏,我们经过了一座小镇,寻了一间客栈住了下来,再不歇息的话,人吃不消,马也吃不消。 一如我的印象,卒吃饭不讲究,找店家要了三斤牛肉和一壶酒,闷头就吃。我有钱,又和爹爹初次见面,虽然客栈的菜式简陋,还是把最贵的几道点了个遍,见卒在另一张桌子上吃着,我招呼他:“过来一起吃吧,没想到你爱吃牛肉,要是在草原上,我猜你会吃腻,再也不碰它,就跟那帮男人一样。” “草原?”他奇道。 我噤了声,苍平草原是一处隐秘的所在,欧阳未必告诉过他,吃饭时我琢磨着,卒是欧阳的亲信,竟都不知草原的存在,他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众人的?我可要谨言慎行才好,别给他和阿白添乱。 晚间卒又问了一次:“草原是哪儿?” “从越家庄往西,大概五百里地。”我提供的情况都是瞎编的,他千万不要相信。 他无可无不可地掉头,回屋睡了。爹娘和我分住两间,也各自睡下了,睡到半夜,娘带着爹爹来找我,娘的声音很慌乱:“你爹说,那个卒不是好人。” “不会的,欧阳是好人,他就是好人。”我困得厉害,打发他们去睡觉,“他听欧阳的,我们听他的,别怀疑救命恩人。” 爹爹说:“小明,你听爹说……” 我打断他:“爹,我好困,明日再说。” 爹娘没办法,互相搀扶着走了,剩下我在房间里发呆。一路风声鹤唳,好人坏人再也分不清,凡事都得打起精神,多留个心眼,别说爹爹了,就连我对卒业怀疑上了,着毫无根据,直到我发现当爹娘来敲我的门时,窗前的灯火跳了一下。 这盏灯是我特意放在窗前的,爹娘的方位在门口,夜里并没有风,灯火一动,说明窗边有人,或是衣影,或是呼吸声,那一刻我意识到,卒在偷听。 他是叵测的,否则大可不必玩这套把戏,我对待欧阳和阿白的诚意早就让他们都深信不疑,不会指使卒盯梢。于是,卒的行为只为他自己,饿哦决心再试探他几次。 转天我就问他:“这条路是去哪儿?你和欧阳公子约定地点了吗?我不想去找大殿,他和欧阳要好,投奔他准没错,可这不是去京城的路啊。”阿白在泽州,不再京城,我存了心变了个谎话,他果然上当,或者说,是让我以为他上当了,他沉吟着说:“主公说的是他处。” “他处或是哪儿?你给他报个平安吧,就说我们都还好。”我步步紧逼,说实话我也不知这些言语是不是太拙劣,他会如何看待,会不会弄巧成拙,但我太想搞清他是敌是友了。 许是我太心急,他看出一二,于是一整天他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我们身边,弄得我和爹爹捞不着说话的机会,只好扯些家常。我娘只有在我爹身旁才会有条理些,但还不够,十四年来,她惯于沉浸于自我世界,我爹若不和她说话,她就又像回到了村头的那棵桂花树上,自语几句,然后陷进长久的静默。 我对爹爹说:“我娘会好吗?像你认识她那时?” 他想了想,眼底有伤痛:“我会尽力。”他今日穿的是件灰色长衫,赶紧利爽,隐见昔年的风度,我娘说他是个笑得好看的男子,但我竟未见他开怀过,我忍不住轻声说,“爹爹,我娘喜欢你笑。” “好,那我就笑给她看。”他笑了,但笑得真苦,和阿白真像。掉下,你在泽州号码?你的毒解了吗?我竟没发作过呢,想到这儿,我对卒说,“我中暗含尘那天,问你我会死吗,你说会,可我怎么还活着?都没吐过血。” “谁不会呢?”卒反问我。 “哦,你是说,我不死于暗含尘,也会死于五十年后的一场疾病,或 无疾而终?”我擦着汗,“你把我吓死了,提心吊胆地活到今天。” “你没中暗含尘。”他甩出一句话,石破惊天。 “天哪!”我瞧他的表情不像说谎,揪着他问,“你说什么?” “......普通的箭伤。”他难能可贵地话多了几句,“不这样说,你怎会听人摆布?” 我回忆起中箭伤那天的情景,我中了箭,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是暗含尘。接着我被他带到假神医处,然后我逃跑了,再然后欧阳找到了我,到了草原他说真正的神医在此能治好我,但纵观整个草原之旅,我一没吐血二没用药,箭伤一好就活蹦乱跳,这根本不是中毒的症状! “也就是说,你带我去君山是为治箭伤,暗含尘一事子虚乌有,是你们设的局,让我乖乖跟你们走?” 卒点点头,我又问:“见那位假神医之前,你让我隐瞒来历,那是因为我真实的身份是大祭司之女,是几派势力都想拿住的人,对不对?” 他仍点头。我一鼓作气地刨根问底:“绿湖上想杀我的人是谁?” “不想杀,想活捉。”他说,“越家。” 越家打听出我是乐风起的后人,布下天罗地网来拿我,未料半路杀出了一个卒,救我于水深火热。我惊倒:“欧阳去绿湖,不是为吃鱼,而是寻访我的下落,对不对?” “对。” 事情再透亮不过了,欧阳找我在先,越家暗袭在后,也就是说,欧阳的阵仗太大,虽先越家一步找着我,但很快就走漏了风声,所以当晚我就出了事。可从他说“起航”道我夜半遭袭,也就区区几个时辰,越家怎会及时获知,布兵赶至? 在欧阳公子的周围,时刻潜伏着越家的人?这姻亲结的,也太可怕了点吧......我既没中暗含尘,一下子就心宽体胖起来,接连吃了好几块肉,喜不自禁地和青姑说话:“我们以后去京城住下来,我呢,有一点小钱,能买个小宅子,将来做点小买卖,你说好不好?” 爹爹说:“开间小酒家,我酿酿酒。酿酒不怎么需要眼睛。” 我注视着他空洞的眼神,颤声道:“爹爹,你一定很疼。” “不疼,摸黑摸习惯了,要不要眼睛,都能做事。” 那么,终于有一天,我是否能习惯此生都不再有你参与的生活?有没有你,我都能旁若无人地活下去。 我的身旁若没有我的意中人。所谓旁若无人,就是这么个意思吧,纵然旁若无人,我也能旁若无人地过活,不教父母担忧。 我已逃离险境,可我白马金辔的少年,他好吗? 他骗我中了暗含尘,可我不怪他。只是,人生处处皆谎言,亲爱的,你告诉我,我能相信什么? 总之,我不信任卒就是了,总是他是你的亲信。我开始寻思着逃跑,因为卒带我们走的路越来越奇怪,既非京城,也非绿湖,他仿若信马由缰,内心却另有沟壑,却又不和我说。我不过欧阳和他有着怎样的约定,我只晓得,这个人让我起疑,得打住。 可他盯得我们一家三人好紧,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自由点。但我知道,暗处必定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爹爹说摄心术不是一蹴而就,尚需磨炼,我纵是日夜默念咒语也无济于事,不然我就能摄住卒的心神了,让他自动消失,我好带着爹娘赶往泽州,和阿白会合。 但现在关于泽州我只字不提,只因我并不知道欧阳是否将阿白的下落告诉过卒。阿白去泽州是办大事的,卒若另有目的,我只会害了他。这是个乱世,又有爹爹当我的前车之鉴,就冲着越家对我的态度,我也知道自己居然是个有分量的角色,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 夜里我又睡不着,满脑子都在转着如何摆脱卒。欧阳赠我的银簪还在手中,但我没有把握是否能启用它。我武功不好,被卒反击,只会让自己中毒,不合算。再有,我都疑心这支银簪是卒的物品,不然欧阳在草原上或是在去往塞外的途中,随便找个时间就交给我了,何必等到紧要关头? 若是卒的物件就对了,他们是在越家会面的,卒将它交给他,他转给我。嗯,肯是如此。我转着银簪,心知不可用它行事,否则大水冲了龙王庙,他自己的东西,岂有不懂应对之理?我得一击而中,否则他会盯我更紧,更捞不着逃脱之机。 前方越来越偏,他要带我们去哪里呢? 在所有的处世智慧力,我最相信地一句话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每个人都是有价码的,区别在于价码的多和寡。 第二日,我们又到了一处冷清的小城,在酒家歇脚时,我觑见卒去后院出恭,连忙唤过小二,递上一片金叶子,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小二吓得心惊胆战,我拿了好来吓他,说自己是官府家的小姐,这两位是我的奶娘和她的夫君,我们去寺院里上香,被那蓝衣的歹人所劫持,他若能帮了这个大忙,我和我的大官爹爹日后必有重谢,让他入府当个小官吏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好歹是和当今皇子殿下混过的人,对官场掌故上有所了解,几句话下来,小二就相信了,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敛财是有好处的,关键时刻,它能救命。钱权双管齐下,就更有杀伤力了,若只拿钱哄着他,只怕他觊觎更多钱财,一不做二不休的,将我也杀了,将所有钱财都据为已有。但杀个有来头的官府小姐可就得冒风险了,他得掂量掂量,官府有的是人力,哪天找上门来,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 入夜时,小二就行动了。他听了我的吩咐,从黑市里买了七步迷魂香,下进了卒的洗脚水里。 没人赠你金错刀,小明送你蒙汗药,在绿湖上这就是我的看家本领。其实我想说上路饭的,但我没谈情他的底细,不可太贸然。卒其人甚谨慎,不论事喝茶喝酒还是用餐,都会用他随身带的象牙筷先试试,确认安全才肯吃喝。但他总不至于把筷子伸进洗脚水里搅合一通吧?前日他和越家追兵打斗,受了点轻伤,右脚踝被对方刺了一剑,又加上要骑马,每天晚上他必然会让店家给他烧一大壶水泡一泡,纾解伤口。 这给了我机会。秘药下进水中,从伤口处渗入皮肤,继而进入五脏六肺,这将是我逃跑的唯一机会。这招还是师承静妃的,她把毒涂在阿白的笔头,累他中了毒,我则如法炮制,撂倒卒。 有人的地方,就有害人的工具。七步迷魂香是小儿从一位使铜锤的壮汉手中买的,它向来为武林好汉所不齿,但这么小的城镇,哪会有那么多正义凛然的规矩?同理,它的威力也不厉害,至多能将卒放倒三个时辰,但紧凑点用,也够了。 小二还给我买了马车,连赶车人也一并买了下来,趁卒在昏迷之时,我们逃之夭夭。为避免小二被卒逼着说出我们的去向,我连他也带走了,他求之不得,赶紧答应。 车夫赶着马车,里头坐着我的爹娘,我和小二共骑一乘,漏液狂奔,赶到河边,将马车和吗都沉入河流,掩盖踪迹,摇了一条船到了河对岸。 到了河对岸,又弄了两辆马车,再杀向一条河边。就这么东跑西跑,绕得晕头转向,我们已离酒家四百里,彻底不见了卒的身影。我累得肠子都要断了,暗地里又送了一片金叶子给小二,明里则给他和车夫各十两银子,让他们就留在这个陌生地做点小生意,待我回到府中,定会让大官爹爹来找他们,当面答谢云云。 车夫以为小二拿得跟他一样多,和和气气地与他当场结拜成兄弟,大家时候患难之交,又离乡背井,理应互相帮衬,共同致富。 甩脱他们后,我仍选择了水路。我自幼在绿湖长大,水性很好,我娘也不差,碰到危急关头,我们可藏匿于水下,比陆路安全,且了无痕迹。 我们只走水路,又是在没完没了地逃命,三天就行了六百里,兜了一个漫长的打圈子,眼见快接近泽州地界了。沿路上,爹爹告诉我,对卒的怀疑是从那天在地道时就产生的,那个口音古怪的人,实则说着一口猎鹰国的语言。这是他的乡音,他一听就清楚了。 猎鹰国脱胎于猎鹰帮,十多年来,竟未放弃对当年的大祭司的寻找?这使爹爹对卒万般提防,这伙挖地道的人,若不是欧阳的手下,就是卒的,他时时关注着他,分析着他,老早就想跟我说了,未料我就早有打算。为此爹爹很难过,抚着我的肩头说:“是我叫你们母女受苦了,若非如此,你们必会过上另一种生活。” 我哈哈笑:“比方说,尊贵的诰命夫人,披霞帔,戴金冠?” “不,恬淡安详的一生。”爹爹说,“我对不起你娘,不想再对不起你,可是,还是连累了。” “我以为是富足呢,我不要贫寒的安逸。”我拍拍钱袋子,心满意足,“我受了点罪,但和你团圆了,又赚了打二十年鱼都赚不到的钱,我感到幸福。” 青姑划着船,舟行碧波上,我们获得了暂时的放松,都很快乐。我娘只有在专心做事时才看起来和寻常妇人一般无二,等稳定下来,我得再帮她干点活,让她脱离那个苦守了十四年的环境,踏踏实实地回到生活中来。 风雨如晦朝思暮想,她惦着的人就在她随时可碰触的手边,她应当好起来,彻底地,完整地。 我坐在船上,和爹爹说着话,忽听得水声潺潺,一条船破雾而来。定睛一看,是个缁衣少年,正斜斜地倚在船头,怀里还抱着一个颜色无边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正轻柔地拨弄着五弦琴。 雾气茫茫,我们这一扁舟在水面轻晃,怔怔地看着那船靠近过来。船上公子站起来,晚风把他的长发吹得缭乱,衣裳也翻飞如翅,仿佛随时会飞离远去。 风拂过瑶琴的弦,静谧的夜里,雾中的他渐渐地近了,浅紫色的长袍,微微上挑的眼角,唇像涂了朱砂般红,漾着雾气的眼只瞅着我:“小明姑娘,幸会。” 他站在夜色里,水汽氤氲,满湖芬芳,竟让人觉得妖气逼人。以此同时,我看清了他身侧美人的容颜,是简裳。 情人的眼波像湖水一样柔软。 09轻裘绿萝红舞裙 在逃亡的路上,我和莲花公子相遇。 还有简裳。美人名为简裳,实则锦绣罗衣,其人活脱脱就是一句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这般活色生香,直教我想起在君山遇到的假神医。比起越天蓝,我宁可目不转睛地看她,越天蓝是清丽,她则是浓丽,各有各的美,但她无疑要生动得多,难怪莲花公子钟情与她。 其实我和莲花公子也不熟,但自阿白口中听到过太多,无端多了几分亲近感。上岸后,我们找了一家酒肆吃饭,唧唧哇哇地说着别后境况,都很感慨。 青姑对莲花的英俊赞不绝口,说他是雪堆出来的人儿,反倒对简裳不着一词,我认为这是显而易见的嫉妒,大大不如我想得开。公子哥儿身边都是美人儿,强手如林,我横竖不敌,不若坦荡点,嘴脸也体面点。 这回头没破大师倒未跟着小情侣身后,简裳也格外放得开,斟酒布菜,都殷勤周到。明月与作耳边铛,她有此等风情,连拿筷子的手势都是媚态十足的,比抚琴来得行云流水些。我盯着她看得失神,像是有什么谜底呼之欲出,但苦思良久,仍不了了之。 简裳性子活泼,很容易和人说得热乎,她给我也倒了一杯酒,声音婉转清脆,如山涧溪水:“小明仍如当初水灵灵,有劲儿。当日三少爷说,那个女孩儿的眼睛很大胆,有香气。我这下又见了,信服了。” “啊?”阿白有次说,欧阳评价说我的眼睛很大胆,后半句被欧阳打断了,就是这个“香气”吗?我心狂跳,他好吗,欧阳他好吗?想着就问了出来,“莲花公子,你有欧阳的消息吗?” “他不是要和越姑娘成亲吗?日子就在下个月初八。”灯影摇曳酒杯浅,莲花公子看着我,笑得很勾魂。 这位公子长得虽嫌太女子气了点,五官绝对是上上品。可我无心观赏,一颗心沉落汪洋大海,捞都捞不回来,死死地咬住牙,起劲地夹菜给爹爹吃:“放心吃,鱼刺都被我剔除了,爹爹,不怕。” 我木着脸夹着菜,所有的声响都像是退却了,世间沉寂如死,而我只想哭。哭虽没有用,但我只想哭。 对着渐凉渐起的风,哭给黑灯瞎火听,就像一个惊闻夫婿战死沙场的妇人,就是那种不顾一切目中无人的哭法。 那个人还活着,可我却死了。我或者,是为自己哭吧,肯定是吧。 晚上是在客栈谁的,舟车劳顿,爹娘都睡得很安稳,我又失眠,到后院摸到一坛酒,拎到楼顶,晃着脚喝着。 他竟仍然是要和越天蓝成亲的,我和爹娘不见了,他是要撇清嫌疑,便留下了成亲吗?他是爱慕她,还是权宜之计?应当爱的吧,她那么美,人又温存,还有智慧。 明知这一天迟早会到了,可真的要来了,我的心竟还这么难受。 他们都说,他对我有情,但一个周旋于暗香浮动、舞裙歌板的风流少年,他不知拥有多少艳事和情怀,哪会对我例外?说到底,他是我的私心,怎奈我只是他的杂念。 杂念而已,不比婚姻大事。 他是我不可以去迷恋的人,惹不起,躲不开,便走得了。客栈自家酿的米酒,入口清甜绵软,很好喝。我咕咚咕咚地喝着,抬头看天。 新月如钩,弯得像他的漂亮眉毛,唉。我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我和爹娘团聚了,又有点钱了,足以到寻一处安宁的小院自在过活的地步了。但为什么,心头总还萦绕着一桩什么事,挥之不去? 先头我是想去泽州的,但去又如何?那儿时前线,阿白本就负累,我又半点忙都帮不上,会不会是打扰?绿湖是不可回了,那些找寻我的人自是还在不远处转悠。都说大隐隐于市,我还是去京城吧,大抵安全些。 主意既定,我又喝下一口酒,抬袖子擦了擦嘴角。 “嘿,有酒喝都不叫上我。”一声带笑的语音忽至,惊飞了我的天灵盖。我心一跳,转脸看到了莲花公子。夜雾潮湿,他的发间衣上像有水意,如一只轻灵的鹤,跃上屋顶。 他毫不客气,捞过我的酒坛就是一口:“你也爱上房揭瓦?”说着顺手掀起几片瓦,俯下身子去看,还扯了我一把,眉开眼笑道:“快快快!” 青瓦之下,厢房之内,好一幅鲜辣刺激的春宫图,男人女人白花花的身体交缠在一处,很没有美感,但叫人脸红心跳,我只瞧了一眼就避开了。他倒好,自得其乐地看了一会儿,咂着嘴说:“女子不够放浪,男人肚子太大,不尽兴。” 偷窥是莲花公子最大的爱好,少年时他常常在青楼顶上飞掠,随意掀开瓦片趴下来欣赏,写下淫词艳曲在街巷传唱。我耻笑他:“单是看看,不心痒痒吗?观战哪及亲身上阵?” 他揪我的脸:“我就爱你这口无遮拦的劲儿,欧阳那日说你鲁莽却好管教,依我看,你被管制了就不好玩了。”他又喝一口酒,言若有憾,“我看了好多回,眼睛都生疮了,仍无法理解。” 声音慢慢地低下去:“......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理解。” “理解什么?”我追问,但他不答,话锋一转,发出了撼人心腑的天问:“你说,男人为何要喜欢女人?” 道可道,非常道,我看着他落寞而茫然地神情,想了半天,挖出几句话安慰道:“也不尽然吧......阿白喜欢鸽子,欧阳喜欢吃。” 这是句傻话,但他瞬间就乐了,认认真真地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姑娘英明。” 他们都还记得这句戏言啊,我面皮抖了一抖,臊得紧。他又说:“晚间那句话,我是故意气你的,知道吗?” 探花郎的眼睛略有些丹凤,带着几分醉意朦胧的味道,很魅惑,我问:“哪句?” “欧阳成亲那句,我并不知道他的婚期在何时。近日来,我没有他的消息。” 他闷闷地答,“你让我有点难过,我也决定报复一下。但我这人心地善良,被良心折磨得睡不着觉,就来找你澄清了。” 在何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娶别人,我蹦了起来:“难过时什么意思?” 他的表情像花开,先是不情愿地挤作一团,慢慢地颤颤悠悠舒展,绽开、怒放,明媚得让人心下一窒。我看得有点呆,他揪着发尾,挑着一小缕碎发,吊足了我的胃口:“你喜欢欧阳,何不去争取?” “另起炉灶比取而代之要美好一点。”我想了想,回答他。 “老子的人生不以美好为终极目的。”他头往后一仰,迎着一阵路过的风笑了笑。 “是什么?” “痛快,自己爽才是真的爽。”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找不着另外的炉灶呢?” “那就找你和阿白玩,你们有伴了,我就再去找些漂亮朋友一起玩。”我笑道,“我喜欢长得好看的,虽然我爹爹说,让我远离喜华饰且招摇的男子,他说他们通常心性浮躁,容易入邪道。” 满以为他会反驳,他静了一刻,赞同道:“你爹爹是对的。” 此子谦逊,必会迷途知返,我老怀大慰:“那你呢?” “我别具一格,病入膏肓。”他摁着心口,垂睫低道:“来不及了,小明。” 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朝的探花郎,文韬武略,纵酒论道,我文化素养太低,领会不了个中精髓,只好和他分享一坛好酒,问他:“我何事竟惹你难过了?” “没什么,”风很大,他的语声破碎而模糊,“......你爹娘暂住探花府邸如何?明日一早,我派人来接他们。” 他的府中自是我爹娘藏身最后的去处了,我拍手:“那自然好极!我呢?” “你随我去泽州吧,夏一白见着你会很开心。”他的衣袂在风里荡悠悠,看到我脸上一笑,“天大的事都交给男人兜着吧,你只管把自己看好。” 次日我和爹娘等到晌午,莲花公子还未起床,我在他门口敲了半天,好像并没有动静,急了,一推门—— 一双美人儿拥在大床上,莲花公子正低头在简裳颈间磨蹭,而罗衣半褪的女子半散的青丝落在他肩头,淡香依稀悠悠飘浮。 这香艳的熏口味我可吃不消,当机立断遮眉遮眼,连声抱歉:“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真的。” 欧阳说得真对,我为人莽撞,不承认不行。莲花公子抬头看我,手从简裳的颈项滑到锁骨,复又缓缓拿开,轻言慢语道:“说谎不是好孩子。” 见鬼,他和简裳之间,反倒是他让我看到媚骨天生,仿若红唇绿歌销魂夜。我咳一声:“好吧,我认错。二位,我借客栈的厨堂用了用,烧了几条鱼给你们,快来。” “这回却是值几两银子?”简裳姑娘没忘绿湖的情景,笑了我一回。 “莲花公子解我后顾之忧,我答谢一二也是该的,只怕谢意太微薄了点。”我转过身,走出门,“鱼冷了有腥气,快些啊。” 小客栈,食材有限,却叫他们吃的啧啧叹:“小明,你果真有两下子,欧阳小子好口福。” 可他不跟我在一起,不然小明岂非好艳福?老祖宗说福无双至,真智慧。待他们吃完,我们就兵分两路了,简裳和莲花公子星夜招至的随从们护送我爹娘进京城,入住探花府。我和莲花公子则快马利剑赶往泽州。 他们两人被我活生生拆散,我拉着简裳的手赔不是:“简姑娘,你看......我这真是......” 莲花公子说,阿白在前线尚有事要同我说,不然我就自己和爹娘去京城,再折返了。这下连累了有情人,我心里很过意不去。简裳却之用秋水眼看着我:“小明姑娘客气了,公子吩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办完了再去找你们便是。” 他们走后,我问莲花公子:“何不让简姑娘和我们一起去?” “她这一遭陪我出来颇久了,该放她回去陪陪大师了,再说我的手下都是男子,你爹娘需要一个细心人沿途照顾。”莲花公子说,“回京城后,让你爹娘和大师说说话,互相走动走动,却也不坏。” 丽人飘然远行,带走了我的父母。我心下隐约感到哪里不妙,但思之良久,仍理不清头绪,便按下不表,和莲花公子一人一匹高头大马,向泽州奔去。我是一个草木皆兵的惊弓之鸟,疑心病比谁都强烈,原谅我。 爹爹教给我的咒语都烂熟于心,但融会贯通尚需时候。我很勤力,骑马时也不闲着,背个不停。莲花公子回头瞅我几眼,启齿一笑,我若不曾心仪欧阳公子,只怕会为他心驰神醉。天下好看的男儿都是会让女人伤心地,我一下子就瞧见了好几个,简直是苦海无涯。 泽州离得不近,沿路我们经过了颇多山庄、小城和河流。帝国的夏日来了,本该绿意葱茏生机勃勃,但到处皆凋敝,民不聊生。莲花公子说,战争一来,男儿们都被送去参军了,猎鹰国来势汹汹,已吞并数座城池,阿白坐镇泽州,呕心沥血地排兵布阵,撑得很艰难。 我去他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吧,但至少在他劳碌时,能为他奉上一盏茶。他是欧阳的生死好友,便也是我的。我从没忘记,他给予我那么多友善。 我很喜欢听莲花公子说话,他是欧阳的表兄,是信得过的人。在客栈歇脚时,他会和我说话,讲的均是三人初识的往事。我这才发现,同一桩事在不同人的角度看来,意味大不一样。在阿白眼里,莲花公子是一个狂狷而清澈的存在,他自己贵为皇子都会自惭形秽,但在莲花公子的口中,阿白宛如谪仙,静好不可方物。 犹记那年冬日,白梅树下,那人衣白胜雪,款步走向他。如今年华抛却,却还能记得前太子皎白的微笑,真如清月钻出了云层。这些评价恰如其分,深得我心。是,即便是许久后,他中了暗含尘,却还能再花树间笑得坦然,散散淡淡地说着话。 他本是白衣公子世无双,却要用只手安天下;妙手本该著文章,却被际遇弄成了染血的生涯。莲花公子说,虽坐享圣眷优隆,但四海恩宠也抵不上初识那一日,阿白望向他的笑容,如天街点起了明灯,霎时亮成白茫茫。 那么多人结交他,是为着天子对他的另眼相看,但阿白是不同的。那个和他年岁相仿的朋友,对他一片冰心,绝无贪图,无须攀附。况且,他是那么一个温温淡淡的人啊,又跟他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便是如此,莲花公子对阿白性命相付。 “我素不喜欢纷争,但因为他是夏一白,我是真心实意的......宁愿违背本性,也想和他并肩作战。”莲花公子笑得芳华绝艳,却又婉转低回,我轻声说:“他说待到海晏河清时,就将江山拱手相让,当一世逍遥王爷。” “海晏河清,万象升平,是我们大家的心愿。”莲花公子眼中闪动着诱惑的光亮,我看得胸口发热,忙顾左右而言他:“阿白得你和欧阳两个朋友,真是大幸,我很羡慕。” “我也深以为然。”他志得意满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我的朋友的。” 我谨慎地问:“那......咱俩是朋友吧?” “不是,我不和行为粗鲁的人交朋友。”他很傲然。 我提醒他:“你送过我夜明珠的。” 这人比欧阳阔绰,答得更傲气:“我经常送,住店吃饭喝茶,都要打点。” 他和欧阳是表兄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揶揄人的手法都如出一辙,我气道:“我都不嫌你像女人,你为何要嫌我像男人?” “所以说,我们不是朋友,是相好。你相中了我的好东西,我相中了你的好东西。”他揉揉我的头发,给我加了一块笋干,“吃了好赶路。” 说实话,跟他相处比跟欧阳同路还有压力,他艳光蓬勃,满大街的姑娘都在直直地看他,偷偷瞪我。唉,定会有很多好女子凄凉地感到命运不公,怨叹如今这世道,鲜红插在牛粪上。 可我挺无辜地,刻意和莲花公子保持了距离可她们还不放过我,我和他一人一马正奔驰得尘土飞扬,他忽然袖风一扬,从半空中截下了几人,他们砸在地上,轰然几声巨响,泥土乱飞。 这又是谁?我惊呆了,莲花公子身形在空中一转,将我的衣领一抓,轻飘飘地躲过飞舞的利刃,远远地落在地上,背上长剑已翩若游龙向对方刺去,比闪电还快。乖乖,看不出美人儿还真是个练家子。我趴在他背上简裳了几招,眼见来人越来越多,再打下去准要吃亏,就附耳道:“右边有条河,道那儿我有办法。” 莲花公子不动声色,越战越勇,我急了:“留点力气好赶路,我会潜水,到了水下我自由对策,你听我说......”莲花公子忙着跟敌人打架,见招拆招忙个不休,顺便扬起左手,一记掌风一劈—— 我只觉后颈一疼,接着就晕过去了,只觉在怀抱中,云深不知处。 醒时,我已伏在马背上,莲花公子用件长衫搓成布条,将我绑在他的后背,一抖缰绳,骏马打了个喷嚏,撒开蹄子跑。我在他身后问:“我的马呢?” “陪葬了,他们砍了它的腿。”风呼啦啦地吹,他大声说:“于是我看了他们的头,扯平。” “他们都死了?那么多人啊!得有五十个吧?”我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阿白说你武功好,没想到这么好!” “废话真多,欧阳是怎么忍受的?” “他没忍,所以他要别人,不要我。”我总想着人太多,打不过就躲,但莲花公子有一把嗜血的剑,见血封喉。吃饭时他教训我:“你躲到水下去,他们就不会血洗整条河?” “他们是谁?”到了泽州,我只要找间寺庙拜拜,今年我犯太岁,血光不断。 “杀你的。”吃完晚饭后,莲花公子站在那儿,背着双手抬头看夜空:“初时见你,欧阳的评价是,觉得你有小奸无大恶,可为我等所用。接触多了,他再说起你,就变成了:石榴啊?若非我们寻访,她也不至于中箭,又被蒙在鼓里,我得待她好些。” “我还是有几分人格魅力的。”我自命不凡地说,“可那又怎样,我要的是一个人的爱意,不是愧意。” 莲花公子收回目光,看了我一眼:“你很有趣。” “你也是。” 之后我们又遭遇了几拨追杀,但莲花公子这人武功高绝,砍砍砍,杀杀杀,剁剁剁,我趴在他背上犹如一只狈,大开眼界。敌人都杀光了后,我赞扬他:“你是个斗士!上了前线能当个副帅!” “你的观点很深刻。”莲花公子目空一切,态度接近于傲慢,“夏一白就是我的统帅,他想让谁死,我就让谁死,他想让谁活,我就让谁活。” “......你拼死,是为了让我活着?”我感谢涕零道:“你是我的贵人。” 莲花公子笑了:“可你是我的仇人呢。” “啊?什么仇?”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哈哈笑,翻身上马,“夺夫之恨,算不算仇?” “啊?”莲花公子又在说笑了,我不理他,利索地爬上马背,将他的腰一搂,“明日就该到了吧?” 即使被苍蝇叮了一口,骏马依旧向前飞驰。第二日夜里,我们抵达泽州。数百名兵卒打着的火把光影里,殿下站在众生之巅,远远向我们含笑道:“来了?” “来了。”莲花公子将我扶下马,走向他。 十来日不见,阿白的脸上又添了风霜,我仰着脸瞧他:“殿下,你可好?” “好。”他拉过我的手,放在他手心,简洁地答。 莲花公子墨发如浪,灿若春晓地笑:“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不辱使命。” 阿白的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肩,两相对望:“我们有三年未见了吧?” “怎么会?你们认识才三年多!”我惊叫。 “我爱玩,他不爱玩,我总在外面晃着,他总在宫里待着,很难聚在一起的。”莲花公子拂落阿白的手。 “可你老和欧阳聚。”我有点搞不懂,明明是惺惺相惜互相牵挂的朋友,又都是京城人氏,本该走动得很勤才对。 阿白为我们准备了接风宴,并不盛大,但有几道很精致爽口的点心,饭后我就去找厨子讨教做法,留他们在庭院里两两相对。泽州的恶战这就要打起来了,阿白作为新任总兵的幕后人物,连日来忙着征兵操练,还得部署粮草情况,忙得夜不交睫。苦战在所难免,粮食得做好充裕安排,总兵府上下都吃得简单,见我和莲花公子风尘仆仆,才特地多烧了几道菜。 厨子是个长得鱼米丰足的胖子,我们互通有无,谈得很投机。我再转回庭院时,只看到阿白独自立在月色里,如踏月而出的仙人。 花影横斜落在他周身,月光使他的脸色呈出玉白色,尊荣背后,他的孤独如影随形。我走过去,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似深潭般幽静。我问:“莲花公子呢?” “去邀月阁了。” “那是哪儿?我也要去。” “青楼,你去吗?”阿白弯起嘴角,“他爱玩,你也是?” “他还真闲不住。”我坐在石凳上,将石桌上摆的一副残局棋子丢进棋盒里,“你们久别重逢,我还以为要秉烛夜谈。” “你就是这么理解男人的友情的?狭隘。”有个人坐在树上晃着腿,抢白道。 阿白按着石桌站起来,眉梢与唇边漾起笑意,走到树下对莲花公子说:“你是方才回来的?我刚回屋里拿了一壶茶,快些下来。” 莲花公子从树下跳下来:“茶?我只好酒。”他的目光跟着灯影摇曳,言语虽不敬,到底还是倒了一盏茶,自斟自饮,批评起阿白来了,“我在树上坐得腿发麻,你都无知觉。心不在焉怎么行?战场上刀箭无眼。” 阿白笑:“是你功夫深。” “以你的武功,不应该。”莲花公子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凝神一想,沉下脸问:“耳力没从前好了?” 阿白承认:“是不如前。” 莲花公子有些说不出话来:“......是暗含尘导致的?” “兴许是。” 莲花公子一拳砸在桌上,我都替那只玉手难过,他恨声道:“杀她很容易,你却总是拦着我。” “杀她无用。”阿白摇着头,“按辈分来算,她是我后母。” 莲花公子嗤笑:“她何曾将你当成继子?我总弄不懂你,为何活得这般拘束?我只管自己快活,不也活得挺好?他人怎么想,与我何干。” “天下不一样,得大位不难,难的是服众,天下太平需要民心所向。”阿白朝我看过来,给我倒了一盏茶,“不然,我何苦大费周章地寻到石榴,还让她吃了这些苦头。” 自从知道我有望练成摄心术后,我明白了欧阳和阿白找我的用意。太子之位本是阿白的,被皇帝转送于静妃的儿子康王,他想弄回来,得让皇帝老儿发话。当年废除他时,群臣集体上书阻止,皇帝大怒,他不仅没保住储君位置,还有好几个要员受到株连,被皇帝以结党为由削了职。此后几年,朝中又有几个人请求恢复阿白呃身份,均遭到驳斥,久而久之,臣子们学乖了,不再忤逆皇帝。 这样一来,阿白纵然除去静妃一脉,也落下篡位口实。可笑这帝位原本就该是他的,怎奈天子坐明堂,万事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他一言九鼎,可在瞬息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去留。阿白若想登上帝位,治理这 濒临崩溃的帝国,唯一的法子,就是让皇帝主动让位于他。 但皇帝完全被静妃惑住了心神,意志已决,阿白绝无翻盘可能。别说他己无兵权,就算有,逼宫也非他想看到的局面。千秋万载史笔如刀,他不想以弑父的面目存于史册。举头三尺有神灵,如何能让皇权沾满了至亲的血?那么,拥有摄心术的异人是他最好的帮手,她可以摄住君王的心念,让他写下诏书,退位让贤,皆大欢喜。 他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活,但活着的时候,他不能眼见帝国坍塌。父亲无心朝政,弟妹都尚年幼,臣子们一盘散沙,百姓们流离失所,而他想在这滔天骇浪里,当一根定海神针。至上的权力是他最有效的利器,所以他必须登上大宝,且用一个尽可能周详的途径。 莲花公子做事向来由着性子来,他无法认同阿白的迂回路线,在他看来,杀出一条血路就是,哪有那么多废话,但阿白却说:“《左传》 你可记得?开篇就是郑伯克段于郡,哪怕他开创了春秋霸业,但今人记住的只是他是如何用阴险的手段对付其弟弟。 他杀了七岁的康王也没用,得益者是他,这一目了然,皇帝在震怒下必不会将太子之位给他,难道一不做二不休,连皇帝也杀了?可他是父亲,他不会心安。 “咳,你想不开。”莲花公子把茶当酒喝,一杯复一杯,“你就是想当个圣主呗,只有功绩,没有骂名。” “谁不想呢?”我插嘴道。 莲花公子瞧着我微微笑:“小明,你要记住,,高尚者只是善于掩饰者。一将功成万骨枯,谁的江山不是杀戮如山血流成河?谁又能比谁更清白高贵?” 阿白白着脸坐着,我见之不忍,莲花公子仍笑:“三年了,你迁腐依旧,一忍再忍,换来了什么?那个女人下毒将你害成这样,你还对她和她的儿子高抬贵手,你认为这就足美德吗?” “什么是美德?”爹爹对我说过,以德报怨是最大的美德,可莲花公子却说:“美德的标准万万千,到我这儿就一条― 别人对我的议论全都听不见。” “所以你活得痛快。”阿白说。 “痛,未必快。”莲花公子瞧着他,“亲者痛,仇者快,你都这样了,我怎会痛快?你又不肯让我杀了他们,累我连皇宫都不敢去,我怕我一去就飞到玉缘楼,咔咔就是两剑。” 莲花公子直来直去,很对我胃口,我劝阿白:“摄心术一练成功我就让莲花公子带我去皇宫,把皇帝哄得团团转,帝位就是你的了。你想派多少兵镇压猎鹰国就有多少,根本不必自己在这儿捉襟见肘地招兵买马,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个花。” “还挟总兵以令士兵呢,你都想要撒豆成兵吧?”莲花公子对阿白痛心疾首,“有时候解决问题得祭出野路子,你太正统,就受限了。” 任何事一到莲花公子面前就格外简单,条理清楚有章可循,他留下,协助阿白打仗,我琢磨着摄心术,争取早日修炼出关。当下各自领命归去,睡了个好觉。 在梦里,仍见莲花公子,他穿了件绣了红芍药的袍子,笑如冰雪消融:“要避讳的人趁早拔腿就跑,有冤的人快点剖明心意,当弃则弃绝不含糊,你说世间该多轻松适意?” 然后是阿白的反驳:“那是由于你的人生顺风顺水,不曾受阻。而我生于帝王家,只能挣扎,并无随性的权利。” “顺风顺水也是我自己挣来的。”分明是初夏,但梦中的莲花公子却在为阿白拂去肩头的落雪,深深地看着他,“殿下,半生将过,望雪但醉又如何?” 我正在寻思这句诗词的含意,就被人摇醒了:“石榴,石榴——” 是阿白,他正坐在我床边,一脸忧切地目注着我:“真是个怕冷的孩子,睡着了也还蜷着身。做噩梦了吗?”我才发现,手中正抓着他的袖子,难怪在梦里触手是微凉的布料呢。 灯花毕剥地响,窗纸隐见晨光,他挥手扇熄了灯,转脸看我,犹豫地,轻轻问:“你喊了殿下,何故?” 他衣着整齐,不像是就寝的装束,我问:“你…… 你怎会?” 他怎会在我的房间里?他也意识到了不妥,解释道:“我推敲着地形图,一夜未眠,路过你房间,就,就,就…… ” 一连说了几个就字,再也说不下去。我知他不谙撒谎,又不想见他窘迫,就帮他补圆了:“夏夜还是有点冷,怕我着凉,又见夜已深,不便唤醒侍女,也顾不得许多,自己进来送了一条毯子给我,可是这样?” 我以为他会顺着我的话说下去,但他咬住下唇,停顿了一下,仍是说出口了:“不,是我想见你。” 一室静寂。 令人窒息的相对无言后,他抓过我的手,贴在他的心口上,很慢但很坚定地说:“我不知还能活多久,但有生之年,我想和你待在一起,石榴,你可愿意?” 晨光乍来,我的心随光影沉落,张口想回绝他,但在这样一双恳切的双眼的注视下,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空寂的房间里,只有他的话语在耳边响着:“我明知道夜里来看你太过失礼,但我忍不住,石榴,能看到你的睡颜,我都觉得是上苍的恩慈。分别这些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 想着你,牵系着你的安危,又痛恨自己的无能,在你犯险时,不能保护你……你在听吗,石榴?” 我在听,可是殿下,为什么是你?怎么能够是你? “那天,欧阳携你到草原来见我,他先来,和我说起你们在客栈遇袭,你全无功夫,跑得又急,磕得满身伤都要赶去看他。当时他不时笑话你,便是那一霎,我想过,若能得红颜若斯,不枉此生。”阿白咳了两声,一张美玉般清俊的脸上蒙上淡淡地忧郁,“在城堡遇见你,是我夏一白一生之幸。那个时候,我不是很想活。无牵无挂,一死百了,未必不好。懦弱吗?但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了。欧阳和莲花公子都让我活着,可我还是很吃力,直到我看到你。我想,为了那双水灵灵的,有香气的大眼睛,我要尽力一试。” 血色喷薄,他又呕出几口血来,几近黑色。战事在即,他夙夜谋划,鬓边竟已见霜华,于是我知道不能说什么了,那会要他的命的,便帮他擦挣了嘴角的血丝,任他说下去;“你看,我多狼狈……我都这样了,能拿什么待你好呢?可笑我竟还想着要给你最单纯而美好的一切,就如同你从前拥有的生活一般,自由自在,并且不再清苦贫寒。” 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已转为苍白,我用力地握着他的手:“没事的,阿白,你不会有事,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再说这些好吗?” “这些天总想着要告诉你,真正告诉你了、我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啊白瘦得脸颊凹陷,只剩一双漆黑冰白的双眼,瞧着我,像要瞧到心里去,“石榴,是我不好,连自己都把握不了,凭什么带给你幸福呢?可我怕来不及,又忍不住,忍……” 他扶着我的手臂,剧烈地咳,咳得不能止,身子一晃,手一僵,晕倒在我怀中。 10 雪拥蓝关马不前 阿白昏迷了三天,诸事宜说,这些天他操劳过度,咳血的时候越来越频繁,照这么下去,能不能撑到明年春上还难说。 莲花公子听了久久地沉默,问他可有法子,神医说:“除了和圣上以血换血,别无他途。” “也不是太难办,我去挟持他。”莲花公子眼底如切冰断雪,做了一个格杀的手势,“一地的血,够不够?” 神医脸色惨白:“公子,须得是活血。” 莲花公子怎的比卒还粗暴?我说:“殿下宁死也不愿拭父,那是他的亲人。” “亲人?他待他好吗?” “那也是亲人。”我摇着他的胳膊,“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一点点就好,摄心术练成后,你带我去皇宫。” 真的呢,有一天我竟变成了一块稀世之宝,万千期盼系于一身,阿白需要我,静妃需要我,越家需要我。我爹爹说,一技傍身胜万金……也有一定的道理的,但这得用好了,否则就惹来杀身之祸,妻离子散盲了双目。 我终日打坐,一遍遍地诵着口诀,不时挑儿个人试验,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我发现像兵卒啊、卖白糖糕的啊、街头的乞丐啊,这些我素不相识的人就会成功,他们会自动走来将白糖糕放在我手上,还把为数不多的铜板递给我。但碰到总兵、莲花公子和神医就不行了,我急出了满头汗,他们最多也只呆呆地看着我。 莲花公子分析过,这是由于他们认识我,一旦发现我有不对劲就会心生疑问,继而看出问题。所以到时见着皇帝,须在第一面就得手,不然有了防备心理,就很难摄心成功。我不是乐风起,他是老手,我是赶鸭子上架的新学徒,只有半桶水在晃荡,得小心行事。 时间不多了,我没有太多练兵的机会。我吃着白糖糕,对莲花公子说:“命运如萍,无处依附,我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身为一个可造之才,我压力很大。莲花公子俯身给昏迷中的阿白擦汗,淡淡道:“若你爱的人不爱你,或是比你爱的少,你的百年苦乐都在他人手中。” “真新鲜,从未有人这么同我说过。 “欧阳呢?”莲花公子问。美人到底是美人,不同凡响,放肆慵倦的媚态,像蔓藤玫瑰,去到哪里是哪里。 我想了半天:“哦,我们在一起时总在吵架,没机会说到这些。” 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为什么不知退让一步呢?毕竟,他是我在意的人,是我每天都在寻思给他做什么好吃的人,是我总担心他吃得不香睡得不好的人,又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什么不让一步呢?我的公子,什么时候可以再见着你呢?是不是,还能和你说一声抱歉? 其实他也没少刻薄我就是了。哈哈,我这种胸襟太有风骨,不禁沾沾自喜以德报怨,我就是这么一个大度的人啊。我把最后一块白糖糕吃完,换莲花公子去吃饭,这几日,他始终守在阿白的床边,连睡觉都是浅眠。我发现,当阿白在昏迷中,他待他倒温和多了,阿白咳嗽时,他会扶他顺气,药汁吹凉了用小勺子喂给他喝,通常一勺子总要漏出半勺,他也不急,仍一勺勺的吹凉,再喂给他。 “你倒是个细致人。”我想帮忙,被他瞪到一旁,“男女授受不亲,你懂?” “……没少握过手,拍过肩,揉过头发,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再说我喂欧阳喝过药,我有经验。”我想换他去歇息片刻,他还不领情,听了我的话,脸都黑了,“欧阳和阿白在你心中,是一样的吗?” “我都挺喜欢,但不一样,”我说,“握何白的手时,心不会跳呀。” 莲花公子好笑起来:“你握任何人的手,心都在跳。” 我想了想:“那也不一样,握阿白的手呢,不觉得心在跳。但握欧阳的呢,心有时跳得很快,有时跳得很软,有时跳得很响。” “那可真有点不幸啊。”莲花公子笑得很不怀好意,“他快成亲了。” 我生气了:“你在幸灾乐祸,显得很不善良。”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杀人如麻,善良不起来。”莲花公子咭咭笑。 我被气着了,躲到院子里去。夜很凉,叶影婆娑,风如鬼哭。我总固执地坐在树下赏月,见不着月亮我就背诵咒语,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人贵有自知之明,莲花公子说。我知道他是对的,但我常做错事。坐了颇久后,我口渴,想返回屋中倒杯水喝,不知他们是否都睡下了,我的脚步放得很轻,透过半开的窗户张望,竟看到—— 莲花公子俯身,将阿白的被子拉了拉,在枕处掖严了,然后他颤抖地轻轻吻上阿白的唇。 我以为是在喂药,将脖子伸得长了些,定睛再观,捂着差点惊呼出声的唇:不,他是在吻他,细微地,一点一滴地,在他的唇角留下一个渴慕的、痴迷的吻。 那一时一刻,莲花公子说,你让我难过了;莲花公子说,夺夫之恨,算不算仇?真是荡气回肠一段情事,公子们,迟早有一日,你们将在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把恩怨了断,我就不掺合啦。 我转身回到庭院,心跳很大声,而这次并不为着欧阳。 没一会儿,莲花公子也出来了,轻掩房门,手中拎着一个酒坛。没有杯子,我们就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纵然我们不是朋友,也是难兄难弟。求不得,莲花公子,我们求不得,各有各的愚妄,均是不得其所。 爱到最后,只能如哑了一般沉默。所以三年来,他不同阿白见面,同在一座城,若想回避,怕也不难。他这么做了,并做到了。 那个冬日,莲花公子和他心爱的人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诗酒年华。 可是,在那天都的细雨中,他们分别了这么久了啊… … “去年,我在世外夜夜听雪,似乎才明白,梅花的盛放,并不为任何人。”莲花公子抱臂凝望夜色,眼中有什么在一闪一闪。 殿下是他的白梅,初相见时风和日丽的心动,酿成了漫天风雪的心劫。他像是伤心了一辈子,才换来这么一丁点儿好光景,眼底流露出很贪恋的光彩,仿佛春日的湖水,很灵动。我问:“他不知道你的心思吧,为何不…… ” “告诉他,然后呢?”莲花公于的眼波如水如雾更如梦,浅笑很怡和,并不很伤心,“他那么好的人,会苦恼,会不知如何面对,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吧,把自己哄成了一副彻骨放浪的样子,如常如旧,他会放心。” 他的心头定然有火寂静燃烧,可面上仍是淡淡的笑:“他自小在宫里长大,是个对规矩有敬畏的人,永不会活得大鸣大放,说有何益?他若不接受,我摧毁了友情,见面只会难堪,他接受,因我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他不在乎,仍会在某时娶亲,为皇家开枝散叶,延续血脉。你以为我做得到跟人共事一夫?我不善良,我善妒,我要不起,那就不要。” 我为他难过,将酒坛推向他,他氤氲的双眸抬起看我,说话的音调很绵软:“小明,都说晴天恨海,但愿你会例外。” “怎样?” “一苇渡江。”他满不在乎地仰首而笑,顾盼见横波流转,惊艳人间,声音却带了三分冷倦,“我是不成了,你呢?” 我低下头道:“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他对阿白,是清明如水的境界,不纠缠,不打扰,不使他为难,而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那就喝酒吧,彷如一醉真能解尽千愁。   星月黯沉,院落里坐着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他们爱着不同的人,一个生死未卜,一个音信全无。酒喝得见底,我竟未醉,莲花公子半抬了睫,目光落在虚无缥缈处,语声里含着笑:“小明,我早就知道,我们才是一丘之貉。”   言毕,越过我身旁,盈盈远去。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其实我能想象他和他的当年。正月间,皇宫中饮酒狂欢,灯花烟花映亮夜空,诸事喜庆。而他是皇上御笔钦点的探花郎,沐浴着数不尽的荣光,是前程似锦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但当他在宫花中穿行,总免不了有些意兴阑珊,灯火通明,星辉闪闪,是的,他意兴阑珊。然后在某一个寻常的冬日,他一回眸,看到了今生的他。 一抹白影立于那阑珊处,香雪如海,他只望住他。 素净白衣映出殿下茬弱阴郁的容颜,比雪更白,比花更香,通身清华世间难寻。从此,探花郎不再意兴阑珊,他——意兴飞扬。 看他金笺词就,听他奏笛吹花,相守不问情,他以为会这样。 谁知殿下所有的关怀到最后竟使他拥有了更深的孤单。 三年来,他纸醉金迷依红偎翠,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为什么,每一个夜阑酒尽,他记得的,仍是禁宫内,那个清远孤寂暗夜徘徊的他。 莲花公子,兰泽多芳草,所思在远道,我们都一样。 我们原是一样的。 十五岁,还未跟红袍夸官的状元郎千金同醉,梦就随春花凋谢。那本该打马探花的人啊,繁花落尽,孑然一身。 他心灰意懒,草草一生。可他说,我为什么要去死?夏一白不希望我死,那我就好好活着,小明,请不要假设我总不快乐,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我为何不快乐? 这就是莲花公子。 他是个嘴硬的家伙,心肠却比谁都软,我知道。 因为这一点,和欧阳很像。 长夜已临,我又想他了,那个就要成亲的人。 我该死吗? 莲花公子,你若是那风雪中翔回的上古瑞兽,天涯羁旅只为咬住那渺然的一点点前尘;我就做个啸天犬好了,吃掉天上那轮俏月亮。 天狗吃月亮,为什么不行?我们两个,总有一个要美满点吧。我不想做你那样的人,那就不能用你那样的方式。我不要守望,我要相守,对,就是如此。我顿觉豁然开朗,盘腿而坐,默念着咒语,哼,等我大功告成,我要拿下欧阳的心。 可摄住皇帝的心,何以不能摄住他的?让他背弃越天蓝,让他爱上我,让他一生一世心无旁鹜只和我在一起,小明,可以吗? 或者,你也不惧于取而代之,若你不想饿死。加把劲吧,小明。 我的斗志全来了,夜深后我睡得脚底朝天,拥住毯子好不香甜。睡至五更,糊里糊涂被冻醒,往身上一摸,毯子没了,床头站着一个黑影,提着一盏灯,我吃了一惊,醒了。 是欧阳,提着灯笼立在我眼前,星点微光却亮过世上千盏华灯。我想扑上去抱住他,可我不敢。怔怔对望,他的眼里欢喜复哀伤,好似春风里一地槐花,美而零落。 他风尘仆仆地提着灯。我喉头硬住,他已张开双臂,抱我入怀—— “还好,你在,还好,你在。”他将我抱紧,手一再地收紧,他抱得那样紧,像是从未拥抱过什么人,喃喃道,“还好,你还在。” 只恐夜深花睡去,他就是那个临水照花人,可我们之间并未隔着一江脉脉不得语的水。手中灯笼落地,他踩灭了它,抱起我,亲亲我的额头,声音很倦:“石榴,来,睡在我身旁。” 是我的意念将你召唤回来了吗? 他宽下外袍,只穿着素白内袍,躺在我身旁,右手抓过我的左手,放在他胸口上搁好,牢牢不放。不一会儿他就鼻息声起,睡着了。他瘦了好多啊,我摸到一手的骨头,咯手。公子,你可知道,有你睡在我身旁,我甘之如怡的心花开了满园。 窗外日迟迟,我心湖起伏如潮,无法入睡。花酒一夜风流是老子一直悬而未决的梦啊,这个人就在我身畔,要不要学着莲花公子的样子,亲一亲他?真宁愿他睡得迷糊,稚如孩童,而不是谁人的未婚夫婿。要不要亲一亲他? 他未醒,我就不动,怕吵到他。轻微地侧过头,凝视着他,修眉入鬓,挺鼻薄唇,他是我的意中人心上人梦里人,而今是枕边人… … 我该对上天说声感激吧?糊涂也有糊涂的好,就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我不管他是谁的谁,至少此时他睡在我的床榻。 天渐渐地大亮了,窗外传来絮絮的扫地声和人声:“昨夜是谁来了?门外死了一匹马,白沫吐得到处都是,一看就是活活累死的。” “好像是欧阳三公子吧,换班的小兵说的。”是个小老头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这倒不知,但冲他这么赶路来看,是来见那位白公子,还是总兵大人?” 我反身抱住欧阳,头缩在他的臂弯下,松软的床间,只有彼此的气息萦绕纠缠,冷不防他醒了,伸过手,抱住了我,贴着我的头发说着话:“算你聪明,知道来此地。” 就象我们在草原上度过的那些黄昏,他仍有一张利嘴,我推他一下:“莲花公子没给你飞鸽传书,告诉你我在泽州吗?” “他找不着我。”他坐起身,头发散乱着,眼里布满血丝,下领上的青鬓也隐约可见,一副没睡够的样子,我摁下他,“再睡会儿吧。” “我得去找阿白。” “他还在昏迷中,今日是第三天了。” 欧阳闭了眼:“时间真少。”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对我诉及生死,但比哪一回都危急。在他的设想中,卒打探到关押我和爹娘的所在即知会他,他可借机向越家发难,顺理成章的解除婚约,还能带走我们。欧阳家和越家互为牵制已逾百年,向是井水不犯河水,欧阳和阿白搞出的这些名堂并未向欧阳家族交代过,也就不存在其父将在几日内赶往塞外为他提亲,将亲事摆上日程了,所以翻脸势在必行。 他虽未搞明白越家和静妃到底有何勾结,但显而易见他们是乱臣贼子,单是这一条,悔婚一事,父亲就不会怪他。他本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未料那一日,他找不到卒了。 不光是找不着卒,越家上下都黑着脸,特别是越天云看他的眼睛快要杀人了,他正焦急,越天青来找他,向他透露我和爹娘都被人救走。这只会是卒干的,但他从未这样吩咐过,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想走,但越家不放过他:“三少爷是担忧欧阳大侠的行踪吧?从京城到塞外颇有路程,想必他老人家还须再费上几日吧?” 亲家都耐心,他也不便走,急得在越家团团转,事情已不在他的控制内,卒竟带着我们跑了,他想做什么?而他欧阳,何时才能走出越家?他日日忧心,又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连让鹤鹰送信都不可能,坐以待毙之际,越天青又来了,左手一壶酒,右手一副棋,大着嗓门道:“三少,陪我喝酒下棋!” 在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棋局掩饰下,他们敲定了合作。越天青在家宴上用了迷药,灌倒了自己的亲眷,和欧阳一人一匹马,逃离了越家庄。 只有结盟,才能将事情推向高效和愉快。他们逃了两千里,在一座名为谢桥的小城分别,欧阳将手下的两座绸缎庄转送于越天青,另加三千两黄金。这些将足够一个人在京城过得体面富足,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越天青是庶出,越庄主在一次酒醉后爬上了庄中十八岁的洗衣妇的床。如你所知的,那姑娘生得清秀可人身段窈窕。后来她怀了孕,执意不肯说出孩儿的父亲是谁,十个月后,她生下越天青,婴孩有着和越老爷子一模一样的额头和下巴,庄中上下一目了然心知肚明。越夫人心头火起,和越庄主大闹了一通。 庄主惧内,纳不成妾,想给洗衣妇一笔钱,让她留下孩儿,一走了之。但洗衣妇和越天青母子连心,说什么也不肯,双方陷入了僵持。三个月后的一个雪天,洗衣妇晨起晾衣服,踩着了一块冰,脚下一滑,后脑勺磕到了台阶上,当场身亡。事情传开来,越夫人抹着泪说:“唉,真是个苦命人,没享过一天福,还留下个孩子,也罢,就让我们来养吧。” 在母亲淋漓的鲜血气味里,襁褓中的越天青认祖归宗。从小他就明白,自己不是越夫人的孩儿,尽管她对他很和善,但那种和善,是一种礼让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一如温水泡不开的茶叶,你能闻到杳然的茶香,但你知道它不会好喝。 他明白自己不受欢迎,所以少庄主是越天云,芳名远播的是越天蓝,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所学都是附庸风雅一钱不值的玩意儿。他很想离开越家庄,但家教甚严,父亲又信誓旦旦地说,越家庄事务甚多,大哥还需要他,况且家业见者有份,不会亏待他。连越天云也诚恳地拉着他的手说:“我只有你这么个弟弟,我们得互相倚仗。” 但他知道,事实全然不是这样的。他甚至连月钱都拿得不多,越夫人亲力亲为管家,给他的那一份也算丰厚,但都是一些绫罗绸缎,他又不是女子,穿给谁看呢?他们也送他琴棋书画,都是昂贵的玩意儿,他终日对着它们,像对着生母的一双苦眼。他知道她的死因站不住脚,但他能怎么办呢?索性一走了之,清贫却自在?不,父亲和越天云不会让他好过,他走到哪儿他们都会追索。 他得自立门户,但这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安排得妥当。他很发愁,幸好契机来了,他韬光养晦隐忍多年,父亲渐渐地对他很放心,连最隐秘的谋逆都不避他——他们是看准了他是被豢养了被腐坏了,翻不起浪花了吗? 静妃爱慕豪气云干的英雄,而越天云长得孔武有力,于是一拍即合,七岁的康王实则是越天云的亲生骨肉,他们瞒天过海暗度陈仓里应外合,妄图早点将皇帝轰下台,从此江山易主,改为越姓。 这是越天青小南瓜欧阳交换的最惊人的秘密。越家是在谋逆,若事成,他无非是个不景气的网页,搞不好皇帝越天云担心他,找个理由杀了他,然后又推给一桩意外:;若不成,他身为越家的一员,会被退出去砍脑袋——横竖都得死,他为何不彻底划清界限,一走了之呢? 欧阳是个生意人,他从十一岁开始,就为家族敛财无数,凭了区区两座绸缎庄和三千两黄金,他真去了只有和夏家皇朝的喘息之机。而在举目皆陌路的都城,越天青改名换姓,低调而淡定地做一个儒商。 世间再无越天青,从此她姓甚名谁,无人得知。 我听得兀自惊心,那个有着鹿一样圆眼睛的青衫人,他待我如真正的自家人,背后竟也有着倾斜的往事,跟阿白的很相似,悲苦相当,结局却大不同。 谁人能跳出三界之处? 欧阳是在前往泽州的路途中想通整件事情的,卒不按他的安排行事,必有内幕。这本是一位忠肝义胆的亲信,但何以带走了迷局中的那盏灯?草民小明,是一把人人争夺的钥匙。她的重要性,越家知道,阿白知道,卒也知道。 他们知道,是为了将她当成撒手锏来用。越家,阿白,都是为了天下,那——卒呢? 三年前,欧阳前往西南收茶叶,在路边的茶摊歇脚。他这个人最喜华服,走到哪儿都穿的不差,一伙贼人劫了一趟瘦镖,正骂晦气呢,看到了他,眉头一喜,扑上去抢劫。 欧阳武功一直不大好,带的几个随从虽然功力不错,但经不住对方数十人的围攻,眼看要吃亏,在一旁喝着粗叶子茶的卒闷声不语,跳了出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卒一剑光寒,风卷残云地帮欧阳收拾了贼人。欧阳瞧他喝的是劣质茶,将包袱推过去:“给你。” 包袱里是他此行所有的盘缠,价值非同小可。但卒却推了回去,只问他:“有肉吃吗?” 这个身怀绝技的蓝衣人饿了三天。他师从一位无名无姓的世外高人,师父仙去后,他独自下山游历,除了杀人,他什么事都不会干,寡言少语,连看家护院工作都没找着,饥肠辘辘,空负绝学。 明珠蒙尘龙泉夜吟,欧阳爱才,将他呆在身边,一晃三年。三年间,卒兢兢业业忠心不二,是欧阳最称心的利器。但就是这柄利器,自作主张地带走了小明和她的爹娘。欧阳沉思着,一双眼瞳深如沧海:“他此举有何用意?我找不着他,又记挂你们,还好,你在这里。” 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暗夜疾行,累死了一匹马,只为赶来看我一眼,知道我安然,一颗心就放下来了——公子,告诉我,可是这样? 告诉我,是因为小明奇货可居,不能为旁人掳了去,还是因为——你惦着我?想着,就问了出口,真的,不怕他笑话,我问:“……你想我吗?” 欧阳将手一拍,募地反手扣住我的双腕脉门,再稍一带,我就又跌进了他的怀抱,被他的双臂围住,他笑呵呵:“我这粗浅功夫,对你倒绰绰有余。” 他没有回答我。 那么我知道了。 算了,将来我用摄心术逼得他喜欢我,一天想我千百回,哼哼,我眼中升起一层水雾,反抱了他的脖颈:“卒来路不明,你没查过底细吗?” “查过,但他说自己时孤儿,住过的那座山终年积雪,我派人去翻过几次,未见异常。而且这三年里,他确实为我做了不少事,人很可靠,久了,我就再不生疑。” 我的手在他的后背画圈儿,他的气息让人心安,我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农夫和蛇。” “蛇冻僵了,是宠物,醒了,就咬人?” “正是。”说话间我忽地发现他颈后又几处淤青,掩在流水长发下,看不大出来,我一急,将他的衣领往下拉了拉,他还在开玩笑呢,“怎么,想吃了我?” 后背上,斑斑点点,俱是伤疤,都是新近的伤痕,红的紫的连成一团,我嗷地叫道:“谁下的手?谁?” 他看着我,表情很受伤:“技不如人,受点伤在所难免,男人没点伤那叫什么?” “……莲花公子。” 风穿堂而过,他似笑似叹,抱了我一下:“朝三暮四不安于室,叫我以后怎敢放心娶你?” “娶,娶我?”我结巴了。 他霍然起身,披着外袍就要出门:“路途中,我当然想你。”他的语气极平常,譬如在说明儿早起给白菜泼点粪。可我心中仍泛起甜意,想要他说得更直白无误些,好教自己安神定心:“你是想我,还算是想到了我?” 他转过身来,眸光微动:“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就慢慢琢磨着吧。”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他凶我,我也不恼,他这一逃,已和越家撕破了脸,看情形是不会娶越天蓝了。不娶她我就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只要摄心术,只要摄心术成功,我就能无敌天下了,哈哈哈哈哈。 当然了,我爹爹是个臭清高的人,而我从不和金钱美人过不去,他以他血荐轩辕,我必不会重蹈覆辙,对我而言,摄心术就是一部最伟大的书籍,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要练好它,和我的颜如玉,住进黄金屋。 我是自来熟,到后院和厨子做好了饭菜,又让他帮忙抱起一坛米酒,去找那些男人。人逢喜事精神爽,阿白竟也醒了,欧阳正和他说着话,我敲敲桌子:“开放!” 莲花公子,彻夜守在阿白的床边,半躺半坐在床下的小榻上,媚影妖红,仿若春睡海棠,明艳世所罕有,但叫我喜出望外的是阿白的苏醒,他歪在床头,墨发流泻白衣,他真美。我将木质食盒一样样地掏出来,首先就是他的:“殿下,给你熬了鸡粥,很清淡的,你先喝这个,哦,还有清炒菜心,也是你的。” 笑意卷上阿白眉目:“终于又能吃上石榴做的的小食了。” 那一晚他说过什么?想忘也忘不了,但我们都能暂先忽略,是吧?欢阳已凑上来,拉过一只盛满薄荷牛肉的盘子:“我要这个!” 莲花公子打了个呵欠,字字敲在我心坎:“欧阳老弟,你认为一个风窟窿能吃牛肉吗?”回头对阿白笑:“都怪他幼时贪玩,不好好习武,我连看九流钉耙汉他都打不过,满身都是伤。” 欧阳这回倒很谦逊:“若不是从店小二手旦买了一身破衣烂衫遮遮掩掩,我根本活不到和表兄欢聚一堂的时候。”说着眼巴巴地瞧着我,“我又伤口,吃不了发物,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桂花藕片,金银小馒头、莼菜汤和红烧小排。”我将食盒递给他,心头一酸,“你快快好起来,我再给你做下酒菜。” 然后才是我和莲花公子的饭菜,我们什么都能吃,把欧阳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嘟嘟囔囔道:“看来不学功夫不行,唉。” 我拿腔捏调地学他在草原上说的话:“武功稀松平常怕什么,小爷有钱,请上三千铁甲给我壮胆便是!”惹来他不满的瞪视,我忙回瞪过去,“我瞧着你的衣服不差,店小二竟穿得这般齐整?” 他挑高了眉梢,语调已是往日的懒散:“到了泽州换回来了,将你还是要保持一贯的味威仪的。” “……威仪?你有过吗?”有一瞬我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不忍想象他是如何辗转奔波遭受追杀受尽欺侮,他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心弦背绷疼,只能拣了不相干的话来说,却又把他给气着了。“菜做得不错,本想赞美你是月亮上酿酒的小娘子,但你待我不客气,那就贬作吴刚吧。” “谁耐烦当他?”在我想象中,吴刚是个五短身材的小个子,我才不要像他。 阿白看我们斗嘴,微动了眉峰,似要说什么莲花公子先开口了,清莹莹地凝望着他,如春水波光:“你身子不安适,我代你出战。” 敌寇来了,踏着雄浑的步子,他们来了。 阿白眼中有光在亮,笑得云动风轻:“我也是要去的。” “读书人最傻,有人帮你打天下,你还死扛做甚?”万千星子从欧阳眼眸中升起,“战场上不需要武功盖世,我的骑术倒还不赖,杀几个敌人给你瞧瞧。” 阿白如兰般笑开,坚定而清倦地看着我们:“我何幸,识得你等。” 莲花公子朗朗道:“食君之俸,担君之忧,将来可要封个大官给我当当。” “我也要!”此刻不敲竹杠更待何时,商人欧阳恃宠而骄,“我要良旧千顷,黄金万石。” 阿白双眉淡展,笑意渐浓:“三个活宝。” 既然我也被划到活宝之列,当然要耍宝:“殿下,你应该说,准了。” “好的,准了。”有什么在那双幽深眼眸中若隐若现,阿白看定我,“石榴,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我直了直眼,钱财来得如此轻易:“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我的人。殿下,我要你们都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待着,这就行了。” 三棵摇钱树都在视野里,我随时开口,还怕没钱花?小明真有点运气啊。 “胃口真大。”莲花公子斜挑凤眼看着我,“我可不奉陪啊,我是要走的。” 我和阿白同时间:“去哪儿?” “一艘大船纵横四海,有美人伺候着抽鸦片,就那么漫无母的地飘到世间的尽头,”莲花公子倾身一哂,眸子里亮起一团星火,“咱只走水路。” 他将前路铺好,却又告诉他行踪,是存了盼头吧?如果他要找他,总是能找到的,亲爱的人啊,我一路上不断回头张望,多么盼望,你会阻止我去流浪。 你会吗? 我曾经问过莲花公子:“他当真不知你的心意?” 莲花公子闭上眼,锁住最深的眷恋相思:“我会装啊,小明。” 夜里我们四人在院落里说这话,谈起越天蓝,我很惋惜:“长得这么美,为什么要当坏人?” 到底是前未婚妻,欧阳对她还是顾念旧情的:“算不得坏人,各为其主而已。” 灯火一晃,照在阿白愁云深浓的脸庞上:“我笨也以为,世事都能黑白分明。” “我瞧着你就是那样的人,白衣黑发,宛若菩萨。”莲花公子喝得有点头,一声阑珊轻叹,将心意透露出尘,但阿白摇着头:“我不是菩萨,我又计较。” “白梅染了血,也是白梅。”莲花公子淡淡一勾眉,“我难得夸你几句,你却总不领情。” 他要趁今夜打开窗户说亮话吗?我急忙帮腔:“殿下,你的风华无人能争,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安定,我想莲花公子也是这样想的。我还记得那天在草原上,你把月亮摘给我,嗯,你也会属于你的月亮,他对你赤胆忠心,忠贞不二,你……” 阿白望着我,抿唇而笑:“你还记得?” “记得,忘不了。” 水汽弥漫了阿白温润的眼瞳,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我也记得。” 一时,风好静。欧阳今晚离奇的沉默,闷了半柱香的工夫,我心下奇怪,扭脸去看他,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莲花公子的右手边,见我看他,垂下眼帘,仍不说话,我推推莲花公子:“快,快开口。” 趁热大跌,他不会不懂,可他竟真的不懂似的,神情寂寥,话锋转向战争:“张子谦挂帅,欧阳是副帅,我当个先锋官,定要取了敌首先上人头。” 张子谦是泽州府的新任总兵,一个大傀儡。阿白眼中澹澹流光:“你们帮我,我不担心什么。倒是宫中,父皇那边……” 皇帝不问朝政,朝政是虚的,只要别有用心的人一动作,顷刻就能反转天地。皇帝现在是还活着,但谁知静妃和越天云会不会逼他饮下一杯毒酒?这可比暗含尘快速得多,坦白说,整件事你我最没想通的就是这个,阿白又仁心,但越天云是个狠角色,他完全不用顾忌皇帝的生死,为何不速战速决呢?皇帝死了,康王继位,他当个摄政王,呼风唤雨,若是我就这么办。 可男人们都来笑我:“你能想到的事,他们会想不到?”欧阳的讥笑最大声了,“别忘了,本朝的王爷众多,康王即了位,越天云当个仲父,王爷们一看,咦,这都行?他行,我为何不行?反了他的?” “自古新君登基都讲究一个‘稳’字,被拉下马了,再反回去可就难了,越家苦心经营多年,求的就是平稳。他们找你,也无非是想通过你让皇帝发话,先给他封个王爷当当,名分怔了,再思后者。欲速则不达,他的江山得建立在一个尽可能公信的基础上。”阿白娓娓道来,“这些利害他们早有盘算,得把这些王公大臣们弄服帖了,形成了互相制约的关系,才能如愿以偿,坐稳了位置。” 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皇帝暴毙不是好方法,越家再狼子野心,也不愿轻易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江山再壮美,值得如此以身范险吗?搭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若真是好东西,人人脸上都笑开颜才是,为何他们都是一副强打精神的厌倦? 我到了半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舅舅难以入眠,黑暗中忽听门一响,有人进来了,我的后凌空在一眨眼间就被制住了,脚下一空,被对方拖出房门。这手法我熟悉,不再挣扎,很配合地任杀任剐。 走出不多远,我被对方提溜着摔上了一张陌生的床,他杀气腾腾,怒眼圆睁地喝道:“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什么?”我语塞。 “阿白送你月亮,你就收了?”他像个孩子般跳了起来,又急又猛,被人追得满地找牙也不过如此。 “你送也会收,我又没真的拿到手。”说不出口啊,月亮是他啊,他不知道的,月亮是他。 我解释了,可他仍未消气,抓住我的手,用力扯到怀里,然后——她张口在我唇上咬了一口。 有点疼,但又不是很疼,他的呼吸很粗重,凶恶地用舌尖撬开我的牙齿,吮吻缠绵,我的身子忽然软塌塌了,想推开他,却又那么渴望着他,紧紧地抱住他,松松地抱住他,牙齿在打战,不,是整个我都在打战。 像有一只小钩子在心底挠着,又痒又疼,我整个人都得厉害,牙齿咯咯响,最终他离开我的唇,捧着我的脸,仔细地看了又看,眸中有很多我躲不明白的亮光:“怕成这样?不碰你了,生涩至极。” 不是怕,是……悸动好吗…… “不碰就不碰,稀罕。”他这句话真是诛心之论,我又不是一代名妓,曲意承欢仍能婉转多姿。焚心的火燃了起来,我愤愤地瞪他,整了整衣衫,自顾自地想门外走去。 欧阳今夜像个暴君,袖子一拂,案上杯盏碎了一地:“你敢走?” “是啊,我敢。”我不畏强权,喉中似血似气,拂袖出门。 门外风一吹我就清明多了,真要和他强辩我未必会输,胡搅蛮缠是我强项,可不知何故,我懒得说了。真的,很多话,直白的,曲折的,猛然都不想再提,一句也不想再提。 这下是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又到院子里坐下。坐了半天,忽觉身后有人一步步走进,我以为是欧阳,没回头。那个人慢慢走到我身后,忽地抱住了我,轻唤道:“石榴。” 我吓住了,是阿白,我挣脱他的怀抱,他并不强求,松开了手,拧了眉看我:“在想什么?竟也睡不着?” 风吹着他的衣袂,像是流淌的水波,他没有穿官服,头上却束着冠,好文雅的样子,好像水墨画,我心中一悸,绝世独立,如一弯瘦月,竟有这样好看的人。月亮——我总爱这么形容美好的男子,他不是我 的心头好,但如果是我,我的人生是不是就会简单些? 他的双目如月华澄澈,低道:“石榴,我自知风雨迷乱,朝不保夕,想对你作出什么承诺,却也只是空中楼阁。我思之良久,你若不喜欢纷扰,我愿放弃了这大位,随你去。” 我为什么不喜欢?我喜欢有钱人,皇帝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怎会不喜欢?他的语声太凄切,我忽然回忆不起来在我们最初的相识中,他是个坏脾气的皇族。眼下他对我是这么和风细雨啊,有一股酸热在我眼眶窜动,我忍不住唤他的名字:“阿白,阿白,你做不到。” 这个世上,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乐只有自己明白。他若做得到,就不会自苦多年。他凝视着我,恍惚轻笑:“不,石榴,江山在我眼中不及你金贵。只是,我不幸生于帝王家,若得不到它,就会失去生存的权利。命悬一线,就是这个道理。可我这些天反复在想,若改了名换了姓,和你隐居于青山绿水,他们找不到我,时日一长,怕也会算了。” 我着急起来:“不行,天下若大乱,你我都无容身之地,殿下,不可以。” “石榴,天下再动荡,总有一处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我们耐心些,多走一些地方,总能找着一个高山远水的村庄,丰衣足食,你说可好?” 他温雅的眉宇渐渐放出光来,先是伤怀,渐渐化作了欣慰,语声又太低,近乎于耳语,惹得我几乎要点下头去,将他狠狠搂过来。 可是,他不是欧阳,那就不能够。欧阳对我再坏,也是我所喜欢的欧阳。唉,阿白明明待我更温柔,可我竟还是豁不出去,真愁人。 见我不吭声,阿白的神情黯了黯:“在草原上,你总对我说,阿白你放心,我当真把心放在你这儿了,你却又不要吗?” 我做不到答应他,可是回绝的话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阿白不是别人,大战在即,他心中得有希望才行,这会支撑他活着,我…… 一抹星辉移照在我们的脸上,在这呼天不应的夜晚,我与他抱了一抱。 活该我倒霉,不远处有人淡漠出声,波平浪静地说着利刃般的话:“猎鹰国已兵临城下。” 淡淡的初夏夜晚,欧阳和莲花公子相携而来,就立在檐角下,扬着脸看着我们。露水凝华间,我望见了欧阳骤然一变的面色,这让我痛陈心扉地知道,我做错了事。 雪拥蓝关马不前,人生的至沧桑处,也不过如此。 11 一生孤注掷温柔 日上尘嚣。 旗帜迤逦,兵马如云,猎猎长风裹挟起弥天的战旗,以及烟尘。 昨晚,欧阳通告了军情就反身回屋睡觉了,我去敲他的门,莲花公子拉住我:“你且让他静一静,明日他还得上战场。” 阿白看着我们,僵住了,眸中迷惑:“……欧阳?石榴?你们?” 草原上,有一次欧阳对阿白说,他最想要的感情是父母那样的,遇见了,就是一辈子,从知心携手到并肩白头。阿白担心地反问:“是越家的天蓝姑娘吗?此行凶险,极可能使两家从世交变成世仇,你们的未来将如何收场?”欧阳笑而不语,只和他说起自己的母亲,她跟命运指派给她的那个人告过宗庙,拜过天地,做他堂堂正正一生的妻,一任时光漫如流水,绝无转移。 欧阳的母亲美如空谷之兰,年轻时仰慕者很多,神医诸事宜是最狂热的一个。他在十七岁的秋日遇上了那个馨香的少女,奈何她已是别人未过门的妻子,他极尽追求仍徒劳无功,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了人,生了四个孩子,从豆蔻年华到芬芳中年,她总是那么美。 美得他心猿意马,眼中心底难容别人,为她终生不娶,爱屋及乌,在她的孩儿一声央求之下,跟他走南闯北,绝无怨言。 诸事宜半生苦恋,尽付流水。我认为他很可怜,阿白却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坚持独身需要一颗强韧的心,很多人难逃寂寞感,草率地跟另外的人开始一段新生活,不欢而散,周而复始,比如我。”月光洒了莲花公子一肩,他纤指细长,捋了捋鬓前的发,无意露出了象牙般的一段颈项,无限旖旎风致,“去睡吧,各位。” 各位们就回屋睡觉了,我推门时,回头看了看,阿白清雪般的袍角已消失在转角处。而那个玄玉般的少年,已酣然入梦了吗?我宁可他对我怒吼,双手抓着我的头发,勒得我喘不上气来——这样也好。公子,不要不理我,不要连一盏幽微的灯都不留给我。 公子,是我不好。 我好像,把我的心丢了…… 头晕脑涨地睡下,梦见欧阳轻袍缓带,薄唇微勾对我说话:“石榴,明日苦战,我要是不在了……” “你承诺过的金叶子还没给我,若想赖账,我就从这儿跳下去,追到地府去。”梦里,我站在悬崖边,怒视着他。 他瞳孔倏忽一紧:“为何不是天庭?” “你对我恶贯满盈,上不了天庭。” 他微抬下颌,结了眉心,将我抱紧,和我絮絮地说着分离后的事情,四周静静的,我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用核桃雕出的小猴子给他:“这是我想你的时候雕的。” 他拿在手心看了又看,我当他要称赞我,他却一拍我的头:“猴子!你怎么不雕个好看些的?” “……我不会,手没那么巧。”梦中我急急地表态,嘴脸很逢迎:“猴子是我,不是你,我再练一练,下回,下回……” 专挑他的忌讳说话,正是在下的乐趣,但为了长治久安,我改,我发自肺腑,痛改前非,欧阳公子,请一定要相信我。 梦境深处,他那么那么温柔地笑着看着我,抱着我,一万朵春风加起来都不如他柔情似水,可是现实呢?清晨,我被喧闹声吵醒,出门一望,总兵府里俱是穿盔戴甲的兵士,手持长矛利剑,整装待发。然后我看见了阿白,他银甲加身,贵气难掩,尽管眉间仍有一丝忧郁和阴沉,但停马立住的身姿已是俯视天下的气派:“我是宁王夏一白,今日欲诛敌寇,振我天朝雄风,你等可愿随我?” 这些人都是他的亲兵和欧阳的三千食客,连夜纠集于总兵府,当下臣服在地,高呼千岁。在他们中间,我看到了欧阳,他身着黑色披风,由于身量高大,比阿白显得更英武,气势很足——至少比莲花公子像样子,他当了先锋官,仍像朵莲花公子,狭长凤眸,点漆深墨,让我想笑又想叹。 这三千余人把总兵府围得水泄不通,阿白一声令下,他们急速出府,和城门外傀儡总兵张子谦的大军会合。我们四人则登上了城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杀气凛然的重甲长弩,旌旗猎猎间,转眸望去,只见那人唇角微扬,黑眸中涟漪一动便隐没了去,我心头似惊似惑又恼,走上前,一字字地对他道:“别怪我,我不是那样……有些话,等打完了仗……” “你是在粉饰你自己,别把我对你的那点小意思都耗光了。”欧阳的双目中浮光闪过,不动声色道:“前院遇敌,我得先去打架,后院失火暂时顾不上,你慢慢烧着玩吧,权当取暖了。” “嚯,嚯,有趣。”莲花公子花容月貌地看过来,眼角眉梢笑意千千,“鸳鸯鸳鸯,既怨且央,不也挺好?” 耳根一热,心音轰隆响起,太好了,欧阳还肯跟我说话,这太好了。我舒了口气,转头对上阿白的视线,他僵了一僵,目不稍瞬地望着我,眸子很清,也很静,像我们初初相见,既好奇,又了然。 一切,就在那一时,清楚起来—— 他终于知道,欧阳和我…… 连我自己,都是在这紧要的当口,让自己深信的呢。 心思电转,胸腔像有潮水一浪浪打来,为什么?公子,为什么是我? 阿白见我看他,眼中现出些微窘意来,我朝他笑了笑,却觉眼眶灼痛。对不起,殿下,他喜欢的人不是越天蓝,好像是我。 是我。 这时阿白涩声道:“之前问过你们,都言明对对方无甚情愫,你们那么说了,我竟那么信了——是我想相信吧?”四目交投,他脸颊略显苍白,静水瞳中水色晃动,旋即一笑,笑容却是颇晴和,“我是个糊涂人,你二人之间种种做作,非用情至深所不能致,你们看我,真是太逾越了呢……” 他的语声微讽却微痛,我胸间滚滚如冰侵炭焚,竟不能出一字。分明是温煦好天气,我只觉冷气沁眉,连欧阳也目露窘然,听阿白续道:“那块琥珀是跟我最久的物品,石榴,琥珀即是虎魄,我将它送予你,竟是不祥。我真糊涂,那时就该想到,欧阳助你开了天眼,你终是会飞去的。” 我心跳缓了一缓,讷讷难言,不懂为何阿白总有本领令我觉得辛酸。但也止于心酸,诚然,松脂镇魂,但欧阳,他是手握点睛之笔、纵虎归山的那个人。我的三魂七魄,都是他的。 没了你,我就失魂落魄,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安其位,可我当时,怎么肯承认。 我们四人面对面地站了一阵,气氛如黑云压顶,阿白忽然抬起头来,姿势里有种难以言传的决然或释然:“海棠无香,虹不可期,时也命也。” 他双目亮如惊虹,绝美却消逝,直刺进我心里,让我想起一些时日以前,我们在草原上拥有的那个月亮。 那一个猩红的月亮。 莲花公子曾经对我说过,我们可以在同一阵风里微笑,喝同一坛酒,走同一段路,却不能喜欢同一个人。他是否早就预见了今日,我们会相顾无言,被沉寂的风须臾席卷? 情场或如战场,但永不及战场生死万变。 铁马血火,扑面而来,厮杀声四起,冷汗瞬息浸透了全身,我看到了什么? 哦,是卒。 他高头大马,一身戎装,俯瞰着座下整齐的列兵方阵。隔得那样远,那种王者才会拥有的平静的傲慢气息仍扑面而来,像是无人敢拂其锋芒。 所有的谜底一一被洞穿,那武艺卓绝的小厮,原是猎鹰国的大王子,他忍辱负重,潜伏于敌国三年,为欧阳解决了大事小情,更为自己的国家获取情报无数。 此刻,他是敌军主帅,为挑衅而来。 背叛似一记掌掴,甩在了欧阳的脸上,我侧过头去找他,目光却与阿白一撞,他黑眸犹深,面色苍白,我的心头揪了一下。再看欧阳,他难得敛了容色,脸上是震惊的豁然,转向我说:“对不起,石榴,怕你担忧,隐瞒了你爹娘的事,竟仍瞒你不住。” “什么?”我大骇,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卒已命人推出两个人,他们摇摇欲坠地坐在马背上,我脑里“嗡”的一响,“是青姑和我爹!” 莲花公子闻言回望,笑容一凉:“石榴,前日我接到密报,说有高人夜探探花府,劫走了你爹娘。我担忧你承不住,本想趁这几日加紧打探,岂料……” 岂料,他们在这里;岂料,在他们查获他到底是谁时,他已疾行奔至,先发制人。 太远了啊……爹娘离我太远了啊,我神魂俱裂,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才看清他们是在摇头,坚决地、用力地摇着头。 我泫然落下泪来,我懂他们的意思,他们不肯成为卒要挟我们的武器,宁死不屈。他们一定是要对我说什么,可就算他们不说,我也知道,爹爹会告诉我,能和青姑死在一起,于愿已足。他在潮湿阴疾的天牢十四年,不就是为着有一天,能和我娘再见一面么,见着了,还是那么相亲相爱,他不会有遗憾。 遗憾在于,看不着小明的归宿吧……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们,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开口。我怎么办呢?卒拿我的父母威胁我,我若明理,就得投至麾下,和天朝为敌;我若冷血看着父母被他杀死,余生的良心都不会好过。我怎么办呢,欧阳,我怎么办? 我的心在抽痛中狂跳,走到欧阳身边,去握他的手,想借他的力气支撑自己一把。他会意,连我的手掌也一并握住,将五指一根一根地嵌进我的指间,像是要将全身的力量都给我,他将我握得那样紧,指尖之间,清楚地传递着两个人的战栗。 倥偬在咫尺旦夕,他的眉心已凝成一线,眼眸那样黑那样深那样远—— 右侧的阿白深吸了一口气,莲花公子出声了:“殿下?”我看向他们,阿白的双手深深地抠进了栏杆里,冰封般的眼中隐现清光,忽低喝一声:“他要这城池,那便给他!” 给不得。 连我这样对政事一无所知的人都明白,泽州之于天朝的重要性。卒的这一下马威,太狠了。 万人云集,却万籁俱寂,呼啸的风中传来卒的声音:“乐明,你本是猎鹰国人,何苦助纣为虐?” 他内功好得邪门,采取了千里传音,将急促的胁迫送了过来,如一柄榔头,一下下地砸在我的心上。阿白疾走几步,这就要下楼去开城门,欧阳忙拉住他:“我有办法。” 莲花公子走到阿白方才站立的地方,手一拂,我侧头一眼,一口气凝在喉中:栏杆上犹带着血痕,显是阿白强烈的恨意和受制于人的无可奈何。这一场景教我惊心不已,莲花公子说,阿白因我性情大变,但此时,他仍是一个不容忤逆的皇族。 但他已想要妥协,为了一个渔娘和她的父母。我扯住他:“殿下,泽州不能丢,别功亏一篑。”他扫了四周一眼,目光刺然,“先换回你的父母,再作思量。” “他接近我原是另有所图,换我这头猪去吧,好歹也当过他的主公,熟人好办事。”欧阳的声音从未如此暗哑无力过,却又很坚持,“你身份贵重,万一再为他所制,我们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急得哭出声:“男人们都别走,他们要的是我……” 没人听我的,莲花公子凝注着对面,半晌方道:“他很老练,隔得远,不在射程内,不然……”阿白摇着头,“你百步穿杨又如何?石榴的爹娘还在他们那边,你救之不及。” 卒若死了,殉葬的将是我爹娘。我知道爹娘都不惧生死,未尝没想过自尽,但卒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求死不能,连咬舌都不能够啊……我又急又恨:“殿下,让我去,我会从长而议,伺机逃跑,若逃不了,自戕双目也不为虎作伥,你放心吧,我这就……” 阿白打断了我,眸中水光离合:“石榴,我怎能……” “好啦,人都还活着,何必搞这些生死遗言繁文缛节的。”欧阳最恨我和阿白执手相看泪眼,“啪”地打落我的手,“小爷去去就回。” “你武功不行,还想被人戳成窟窿吗?”时间不等人,卒要的人是我,我去吧。 欧阳嘴角一动,不知是笑还是恸,不慌不忙地拍着口袋:“前些时日大逃亡,我积累了不少经验,光是迷烟就买了好几包,三两银子的好货,威力很猛的。” 大敌当前他还这么没心没肺的,我又要哭了:“他是高手!岂是迷烟就能制得住的?” “我把迷烟一撒,再对准他的右胳肢窝一刀,就行了。”他拉过我的手,用力一紧,“我若死了,你别守,知道吗?改嫁、生娃、享福,五十年后再来地府找我。” “祸害遗千年,你不会死。”我哭着说。 他捏捏我的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石榴,你很耐看,看得让人心头一动,动的次数太多了,烦。”说罢,他“咻”的一声,飞下了城楼。 后来,我问他:“关右胳肢窝什么事?” “武人都有命门,他的在那儿。” “这是他的隐秘,会对你不设防?” 他便笑得很鬼祟了:“我看见的……” “怎么看见的?” “呃,有一回请他去泡美人浴,他在邻近的池里,我观察到的……” 是去青楼了,我踢他一脚:“知道他的命门你还被他缴了械,束手就擒?” 欧阳很气恼:“我哪晓得此人的武功出神入化,他竟没有命门!” “你不是说是右胳肢窝吗……” “……是他怕痒……” 情报失误,欧阳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卒砍得满身是血,往马背上一扔,继续喊话:“乐明,你的父母夫君都在这儿了,你是要苟且偷生吗?” 他的话说得又多又流畅,哦,他先前惜字如金,只是为了掩饰他奇特的口音。那日在塞外越家的地道里,我爹爹听到挖坑人说着口音特别的官话时,我为何不留个心眼呢?若将它当回事告诉欧阳,兴许不会把局面搞得这么被动。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想起这么一个傻句子来,把拳头塞进嘴里,哭了又哭,哭完了又哭。欧阳成了血人,可阿白仍不要我去送死,他已走下城楼,这就要受降了—— 倾一座城池,救三条人命,代价是不是太高昂了些?可阿白义无反顾地说:“那里有你的父母我的兄弟。” 他眼底有剖肝沥胆的伤痛,如雪刃霜锋,大步走向城门,想为我挽回和维系这一生最完整的亲和爱。与此同时,莲花公子带我飞掠下了城楼,落在一名兵卒的马背上,策马扬鞭,冲向卒—— 欧阳不是大意轻敌,他是不得不去;我不是志在必得,我是非去不可。卒说得对,我的父母夫君都在那儿。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卒,我的爹爹,甚至是你的族人。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爹爹,我的名字当真由此得来,是吗? 许多年后,老百姓口中仍流传着这一场惨烈战役是何等的血色漫天,又是何等的回天转地。其中,有一段关于我的传说特别惹人喜爱,我见犹怜: 人们都说那红衣姑娘是个狐媚子,别看称不上绝色,竟牵动武林第一世家的三公子为她只身闯敌营、当朝皇子殿下欲将城池拱手相让、探花郎奔袭于千军万马单骑护送,更绝的是,她媚惑天生,使得敌首放下屠刀,自刎于阵前。 卒此举天下皆惊,我也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摄心术竟然成功了!悲愤何止出诗人,简直是出了一双仙人眼嘛。 事情是这样的呃,莲花公子带我冲到卒面前,他说久闻卒的武功卓绝,欲和他比划几招。卒没耐心在战场上论剑,但莲花公子口才了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拖延他、混淆他、分散他,将战线拉到了一个足够我施展摄心术的时间—— 欧阳胸前衣襟的血像花一样红得凄厉,我心如刀割,左手握住他的手,右手握住青姑的手,愤恨莫名,胸腔热得厉害,眼中喷出火来,血气勃发直冲顶门……结果就稀里糊涂地……成了。 用欧阳的话说,这叫鬼使神差,但我认为这是天助我也。想必卒做了鬼也不瞑目,别说他了,换了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这也太窝囊点了吧,就好比英雄踌躇满志地走在做大事的路上,失足掉进了村童捕捉果子狸的陷阱里,摔断了脖子。 天生一个仙人洞! 我觉得我真是了不起,连欧阳也深以为然,首次认可我是奇货可居,值得他们大动干戈地去民间查访。 “卒之克星啊,石榴,你是我们的福将,荒诞却好用。”太受用了这也,我心百味杂陈膨胀不已。拥有绝世之功的卒就这么死在我脚边了,这一天下奇观为我的“狐媚惑主”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对此耿耿于怀,坊间将我视为“狐媚子”完全是丑化,但欧阳安慰我,是因为他们没见过长成我这样的仙子,这等见识短浅的愚昧小民,不理也罢。我见他说得很有道理,遂欣然接受,连阿白计划一纸诏书封我为“镇国夫人”也谢却了。 还是说回那场战争吧,卒一死,敌军傻眼了,但他们不是省油的灯,主帅死了还有副帅和各路大将,呆了一下就组织了如潮水般的进攻。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莲花公子拉扯着我爹娘,欧阳和我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抱头鼠窜,终于逃了回来。 好在阿白更不是省油的灯,处置军机有奇谋,谈笑伏兵,高唱凯歌——事实上那一战打了三天,极之血腥,尸横遍野,暴虐嚣叫。十日后满城仍是血气飘散,亡灵夜夜哭泣,战死的军魂再也回不了故乡。 铁蒺藜、木蒺藜、绊马绳、飞钜、滚油、锁链……利器陷阱疾飞如流星,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号叫。战争就是大规模的玩命打架,一颗头颅,一蓬血雾,一个从此破碎的家…… 我连看都不敢看,缩在总兵府里,默默地想,阿白,这是第三天了,你一定要坚持住。仿佛听见了我内心的声音,病榻上欧阳望过来,征袍透甲红,哪有什么羽扇纶巾的风度:“石榴,放心,莲花公子在他身边,他活着,阿白就会活着。他死了,阿白也会活着。” 是了,莲花公子救回我们后就冲进了大军中,宝剑出鞘,在山呼海啸的刀戈碰撞声中,劈裂那乌云密布。 三年来光阴流转,雪落梅梢,天地静定里玄服玉带的那一个人…… 此时他在火里,那他就去火里;他在水中,他就去水中。 风云变色,铁蹄争鸣,烈焰纷飞,十万天朝军,归来时只剩三万余人,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首。我对兵家之事一窍不通,穷尽语言也难形容惨烈,但再难攻克,阿白终也凯旋了。获胜的消息传回了天都,皇帝坐不住了,静妃也坐不住了,越家也坐不住了,磨刀霍霍,狼意森森。但他们不幸,碰到的是天命所归的夏一白。 就在我们歼灭了猎鹰国大军的当天黄昏,天上有一只火红的凤凰展翅飞过,凤凰的头顶是一缕白色。整座泽州城的人都惊动了,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上天降下祥兆,表征夏一白重返储君之位才顺合天意。 凤凰是天朝的神兽,丰神毓秀直掠江山之美,它在大捷当日出现的事广为流传,人人都拍手赞叹,对阿白热切期望,呼声很高。而你会明白,这只凤凰是莲花公子假扮的。他的轻功高不可测,扮成惊鸿一瞥轻车熟路。 故事到了此处,也该接近尾声了。人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你死我活的较量中,我还能好端端地给你们说着这一切,谁生谁死不言而喻。 我活着,欧阳活着,阿白也活着。不过,为尊者讳,如今我得称他为圣上了。以血换血成功后,太上皇让位于阿白,自己当了个甩手掌柜。摄心术后,他是个很慈祥的老头子,最爱吃我做的清蒸鳜鱼,老扯着我玩皮球,除了见到穿玫红色衣服的女人就走不动路之外,活成了一个顽童。 玫红色是静妃钟爱的颜色,少有宫人穿戴。但他见到她,颇有时日了。他和阿白的身体在诸事宜的调养下,都恢复得很硬朗,再活二十年都没问题。 大家都很好,唯一让我难过的是莲花公子,不等阿白登基那天他就雪中泛舟,高歌而去。先前他说要让美人伺候着他抽鸦片,飘荡到天边,可最终无人陪他上路。因为简裳也是个坏人,她是越天蓝的心腹,当初欧阳一行在绿湖上找到我,是她将情报提供给了越家,我才遭到围剿追杀,连累青姑也被他们抓了去。还有,君山上的假神医也是她易容所扮,难怪重逢后我老觉得她有哪里不对劲,原来,我认得她的手。 当日在君山,我察觉她的手异于医师的手,后来和她再会,心中也起了疑,但没将两者联系到一起,惹出了许多的麻烦,想想真后怕。 人做坏事会心慌,简裳怕莲花公子看穿她的奸细身份,又未得到越家指令,送我爹娘回探花府并无动作。越家则贼喊捉贼,竟认定莲花公子此举有诈,思度间被卒占了先机,挟了两老至泽州闹事,还好我及时出马,镇压了他。 初秋,简裳和越家一门分享了太上皇赐予的鹤顶红,命丧黄泉。阿白宅心仁厚,进言说不如判罚流放三千里,但举朝皆认为叛乱者非如此不可,以儆效尤。这场局中,只有那有先见之明的越天青全身而退。 头没破大师对爱女的恶行极震动,潜心向佛,古佛青灯地为她赎罪。有时我会去看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夸我做的豆腐很好吃,我却老记得他对我说“爱惜芳心莫轻吐”的样子,不晓得他是否还能记得起? 如花岁月,似水流年。我很听话,憋得浑身冒火也未对欧阳公子开诚布公地表明心意,他为此睚眦必报,只分了一间棺材铺给我打点。开张那天,身边所有的老人都来挑了一口支持我的生意,这些人都历经生关死劫,很看得开,常在阳光好的日子里晃过来坐一坐,就檀香木、楠木和杉木等材质表达着攀比之心。尤其是舒达大侠和我爹,卷起袖子就给它刷上一层漆。他们说,每年这么刷一回啊,等漆有一寸来厚时,他们就该走了。 这话我很不爱听,闲时我就把棺材铺辟出一块地方当棋牌室,把世间的老人都团结起来。舒达来得很勤,他无子无女,视我为女儿,常教我剑术。当年他突染恶疾,是欧阳央了诸事宜神医治好了他,大侠最讲究以命为偿,入了他的风云帮,陪他风里雨里跑,到了晚年该过得平静些了,和我爹爹、诸事宜三人喝点小酒吹吹牛,最美正是夕阳红。 我爹爹每天都来店里玩,他早年做过木材生意,很懂行,摸得出门道,常说棺材里头好睡觉,我娘听了没少揪他耳朵。欧阳每每看了,就会揪着我的耳朵说:“我们也会这么要好吧?” “你再送我几间铺子就会。”你瞧,人总是不大长记性的,我一站稳脚跟就现出了原形,要知道战争当天,他伤口中鲜血狂涌,我抱住他号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抱阿白,惹你生气。” 他扯出一个带着血污的笑,还自以为很潇洒:“惹我生气就惹我生气吧,记得乖乖回来就行。”手摊开着,我忙把我的手递给他,让他握了,“让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不贪恋红尘,也太强人所难了点吧?” “嗯。” “那些人真有我好?别太有眼无珠。”他扯过黑氅披在我肩,“只有你才是我生死与共的花红柳绿,注定要相待一生。你,逃不了。” “我不逃,我哪里都不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哪儿都敢去。”我们若能好好说话,也是会很开心的,不是吗?那时候,为什么不懂得呢? 为什么? “你为何会喜欢我?”某天我死皮赖脸地非要欧阳回答不可。 这个问题并不难,他却很不配合。我推他,他不说;我拧他,他还不说;最后我说,那我去找阿白了啊,他就火冒三丈,作势要打我,但如今我武功比他好,他为人一向很审时度势,绝不做亏本的买卖。最后,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悻悻然地说:“她懵懂地站在晚霞里,肩膀上停了一只鸽子,她的头发很黑,笑容却很白净。我在一旁看着她,觉得自己一跤跌进了白云里。” 他的脸一定红到耳根了,因为我扑过去抱他,他没有回头抱我,而是任由我从身后抱着。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我的夫君欧阳其实,是个会害羞的人呢。 对了,那天越天蓝喝下鹤顶红的消息传来,欧阳一反常态,在窗边坐了一下午,眸子像是沉在水里的墨玉,呆愣愣的。那么美的人,他对她多少有点情愫吧,可我不想再乱吃醋惹到他了,给他倒了一杯茶,欷歔道:“漂亮女人都是坏蛋,公子你真有点命苦。” 他腾身将我抱起,扔到床上去:“不然我哪会轮到你?” “是你饥不择食。”他真命苦啊,我同情不已,“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笑,抚着我的脸,亲一亲我:“以后跟我风餐露宿、饥寒交迫,是永不后悔的了?” “你很会赚钱,不会让我挨穷的。” “如果呢?” “我也是会赚钱的。”受了苦的人,会让自己不再受苦,所以,我不会离开他,跟他吃尽千种苦万般劫,也都是蜜糖。 女人嘛,最重要是安分。这是婆婆大人的教诲,她以身作则,我看在欧阳挺有钱的份上,从了。我们成亲前夕,阿白送了我一幢七层高的大宅子,又将京郊的一座王爷府给拆了,给我当葡萄园。在葡萄的那一端,是辽远的红,我闻见了深而香的玫瑰气味。 云幕之下,是葡萄和玫瑰,并那些地底睡着的草籽,在淡淡夕照下发出明扬的光。四下只有风吹拂过大地的声音,如低微呜咽,我的心哽得厉害,昔日在草原上的一句庄园梦的戏言,他竟也知道了,好好地在心头放了这样久。 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有天他在庭院的花树下跟我说:“那年我和欧阳在春日的午后结交,我只觉人世待我不薄,但未想到有一天,是他来绝我一生幸福……石榴,这辈子不行了,下辈子请让我早一些遇着你。” 圣上玉带金冠器宇轩昂,望了我一眼,眸里有冰在凝结,手在我的头发上拂了拂,离去了。他走向春天的步履,像走向茫茫荒野,我们之间的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望之中了,我鼻子发酸,在泪眼迷蒙中看见他离去的背影,万事万物都模糊了,只闻一记沉沉的关门声,扣在人心上。那时我对莲花公子说:“我让他爱上你,好不好?” 莲花公子仰脖笑得畅快,朗隽气息 迎面分明:“我只愿他有清明的一生,爱他愿意爱的人。” 是,若欧阳不爱我,我也不愿拿摄心术来哄了他。我纵是再轻浮,对他却是真心相待,绝不愿哄骗。莲花公子,你说我们是一丘之貉,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我们是。 阿白登基后,定律法、安民意、减赋税、内抗叛臣,外抵侵仇,是个众望所归的好皇帝,就是后位空悬,让群臣们有些不满。 朝臣们屡屡上书恳请圣上及早完婚,他都恍若罔闻。小老头们退朝后忧心忡忡,龙椅高座,圣上却像在孤城之上,平视落日流水,这可怎么办才好?他们说,不成,得勤勉点,觍着老脸多多打听哪个官府的小姐仙姿佚貌,慧黠过人,或许能救他一救。 可我总想,莲花公子还在就好了。然而我们都没能留得住他,他终是远行去了。临行前他说,画船听雨眠,未老不还乡,但在我心底,总有这么一幅画面,他和阿白终会并骑于茫茫瀚海,我们都在京城等他回来,会有这一天,我相信。 毕竟是皇家扶持的产业,我的棺材铺经营得风生水起。每次阿白砍了贪官污吏的头,我就格外高兴,因为入殓的事都归本棺材铺打理。大把金银入账,生意欣欣向荣,谁会矫情地嫌我从事晦气营生? 我越做越顺手,想学点木工活了,争取捣鼓出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马。但我娘更想让我开酒馆,可我觉得,饭菜只烧给一个人吃,会增强他的幸福感,他心情一好,再赏我几间店铺也说不定。 有钱赚的日子,我总是很知足,除了我很想念莲花公子。小酌时,我和欧阳常会说起他,纵使倾国容颜,纵使宠冠群芳,他还是得不到他爱的人,多悲郁。但他有的是烟消云散末世狂欢的派头,我不大担心他。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真心地赞美生活:“有事做,有梦做,有那个做,石榴,你说我们过得多快活。” “那个是哪个?” 欧阳的深眸中漾起一波又一波浪花,细小地噬咬着我的耳垂:“就是那个。” 这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红叶纷飞,黄花满地,晚风清脆,他的眼睛很黑。一切很美。 那少年俊秀,白马轻裘,他是我的。 ——终—— <-- -------------------------------------------------------------- 书籍名称:公子最 作者:沈七七 本书籍由网友“RKJY”上传 日期:2011/4/5 8:03:42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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